《那些人啊》叶飞白

6、意外1

　　6 意外（一）

　　“怎么？没听想听的么？”我微笑着问对面无意识轻抚着自己额头的他，从刚刚我说完，他就这样的表情，真让我有些意外。

　　“没有啊。我觉得笑面虎一直谨慎小心，外表看起来乐观，其实心里比谁都要不认可自己的存在。但是，在回忆的时候，你这么投入……。看起来，就像活在过去的人。”他说，沉静的面容令我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只能在回忆里生活。”我放弃了，自从他转变后，少有人能随时了解他变幻莫测的心思，我的洞察力自然也敌不过他的防御。世道真无常，想那会儿见到他的时候，素来自傲于自己看人的眼力的我，也丝毫预想不到现在的情形。脑海里跳出他那时恐惧的躲在根本不具有遮蔽效用的花盆后的模样，我笑了：“坦白的说，正因为对现实不满才想着回到过去。我没办法自己改变这种心态，所以只有离开。”

　　“他要离开。你们怎么想？”他坐起来，朗朗的对着我身后喊。

　　你们？

　　我回头，不是只是小十回来了么？还会有谁？

　　“既然是他的愿望，离开再好不过了。”似笑非笑的轮廓在黯淡的灯光中清晰，我的哥哥右手撑着脸颊，偏着头看着我，“真的这么不想留在这个家，怎么挽留你也没用。”

　　“不要。”小十冰冷的声音紧接着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死角响起。

　　“小十，你……。”哥不是考虑我的意见吧，而是根本不会在意我的存在，可是，小十怎么会……。

　　“你离开，也忘不了家里。你会更加痛苦。”冰冷中满是笃定。

　　“是啊，笑面虎，这也是我的想法呢，虽然我没有理由留住你，但是，小十他们都是你在意的人。那些你在乎的人都在这里生活，你哪能那么容易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这不是，欺骗自己吗？”他缓缓移动着，最终倚靠在小十怀中。

　　“对于我来说，留在你们身边比撇下你们更为痛苦。”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既然多余，那……。

　　“不行呢。你要想消失，必须要考虑大家的意见。好吧，现在你在意的三个人没全到现场，我们不急着决定好么？等到过年回家了再说，行吗？笑面虎要记得哦。”

　　我抓起融化得成了一包水的冰袋，敷在额头上，闭上眼，翘起嘴角：“好啊。过年再说吧。”等到过年的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件事情呢？龙腾他向来就记性不好，忘这忘那是常事，小十呢？事情太多也可能……哥……啊……。不想了。

　　“那么，我走了。几天之后片子就拍完了，配音完成之后，我会尽量准时赶回去。”背对着他们招招攥着水袋的手，仿佛没感觉到他们落在我身后的目光，我就这样，假装若无其事的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对，假装若无其事，一步一步的离开。

　　要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也必须这样吧。

　　过年前一天，我仍然在外面忙碌。不，电话里对他们说的忙碌自然是不真实的，只是想在外面熟悉将来可能要过的生活——与不认识的女人偶尔约会；独自一人在北海道的冰天雪地里度几天小假；而后回到东京逛逛涉谷、银座，买一点应酬或者真心想送的礼物；最后，是在临回去的时候接到相熟的导演客客气气的电话，说是同拍过一场戏的同僚聚餐。我考虑了一会儿，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明要晚回去。

　　接电话的人，是哥。

　　“这样啊。”电话里，他似笑非笑的声音传过来，若有若无的似乎在提醒我还没真正离开就开始找借口了。“你工作忙成这样……。小十他们还特地等着你回来呢。”

　　“这位导演实在不能得罪，我也没办法，尽量早一些赶回来好了。”

　　“可惜了上中华街预定的满汉全席。呵呵，不过，估计你的伙食也不会差了。好罢，我传达就是了。”

　　“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致。哥，拜托你了。”

　　“就这样吧。”

　　……。我按下off，笑着抬起头，望着不远处朝我招手，特意套近乎的一群人。饭浦亚由加没有来，我似乎……似乎落单了呢。

　　刻意很晚回家，我小心的开了门。

　　将手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礼物堆放在玄关前，刚低下头，起居室的门开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着背对着灯光的黑影里哥似笑非笑的脸，想找什么借口，却突然觉得言辞是那么的苍白，完全不能将我们之间的你来我往的过去表达清楚。连回忆都无法说清楚，更何况我对他夹杂不清的敬与爱呢？于是，我沉默了。

　　“以往，我觉得我们就这么下去也不错。”他将门拉开了些，示意我过去。

　　我没有迟疑的走过去，推他进门，意外的看见另一个人整整齐齐的穿着正式和服，摆弄着茶几上早已经冷却的咖啡。

　　他不是尽量避免与哥单独相处吗？怎么……。

　　“今天唱主角的可不是我，我只是来旁听的哦，别放在心上。你们兄弟俩尽管说，就当我是空气好了。”笑吟吟的喝一口冷咖啡，赤樱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竟让人觉得有些不像久病的人。

　　“喝冷咖啡作什么？”哥伸手拿开他的咖啡，似笑非笑的瞅了我一眼，“你坐下吧。他反正一开始就赖在这里了，我也赶不走。”

　　灵活的将轮椅转向，他从温箱里取了杯牛奶，递给坐在沙发扶手上翘着双脚摇摆的龙腾。“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就给我牛奶？好歹你也拿果汁给我啊……。”虽然抱怨，还是接过来，小孩子一样的一鼓作气喝光，舔舔唇。

　　哥失笑，转身又拿瓶罐装咖啡，扔给我。

　　我接住。

　　他自己捧着温开水，取暖般的用手心贴紧玻璃杯。

　　“我刚才说，我很想维持原状。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我点头。哥从来也没有答理我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维持表面上良好的弟兄关系而已。不过，他怎么突然提起……。

　　“不过，看样子不能维持下去了呢。”似笑非笑的放下水杯，似笑非笑的睇着我的面容，他支起右手，撑着下腭，“我很恨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

　　“我知道。”那么小的年纪就察觉到的事实……，曾经让我无数次质疑母亲的事实……，曾经让我无数次向往他哀伤经历的事实。如今再度提起来，虽然已经不能让我产生痛苦的感觉，却不能免去自己逃避事实的无力感。甚至，让我有被它逼得麻木的错觉。

　　“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年幼无知时候的事情。”他突然敛去了遮掩一切真相的笑容，冷漠的盯着我的眼，“所谓恨什么人，都是无知的表现。弱肉强食，如此而已。痛苦的时候最该恨的是自己。知道这点，人就变了。”

　　“连恨都不能，人当然会变了。”无法正对着他的视线，我微微偏开自己的目光，遥望窗帘缝隙里深蓝的天空。我不是恨，顶多也只是怨罢了，哥把我看得太……无情了些。

　　“你说得不错。所以，你要怨恨的话，就恨我好了。不要伤害你不应该伤害的人。”

　　难道他还是不明白吗？要恨……真的要恨他的话，从二十年前就应该开始了，从由于他的过错夺走了……小十的记忆开始。“不可能。”

　　“既然这样，你就放弃过去。”

　　“你叫我不要理会那些回忆吗？哥，我所拥有的，只有那些回忆而已！”我低声吼，却仍然不能直面他的冷漠。

　　“小嗜不需要。”

　　……。我愣住，闭上眼，一时竟没办法思考。小十不需要？小十他……也想过以前的自己该是什么模样吗？他……想过以前可能的片断吗？那些我珍视……却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一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