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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七月初八莫相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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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里的紫色帏帐慵懒拖曳在地,偶尔被一阵夜风撩起,湖光映着月光粼粼。
清婉的弦音流淌开来,诉不尽的愁绪像是被流动的溪水浸润着的鹅卵石,一点点消磨着,温柔的痛着。
蓝岚闭目而奏,眼前却是一幅幅画面,明朗的日光,明朗的笑颜,明朗的音色,即使在黑暗中,他也能瞧见那些光明。
余音犹在,打断这沉寂的也是蓝岚。
“怎么不出声?”
阑干上对月而坐的身影忽然转身跳下来,走进水榭里,定定望着他,忽而笑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悲情男主么?三更半夜跑来这种地方弹琴?真是老套。”
“是么?半夜不睡偷听别人弹琴,很新奇么?”
对视而笑,是浅浅的笑意,那眸中悲伤却如墨如夜,浓得化不开。
没错,这种桥段经常出现在江凌渡的故事里,连她自己也觉得烦,可是没有办法,故事就是那样的。朱璃蓝岚就是这种故事的受害者。可是如今,他们嗤之以鼻的老套桥段,主人公竟然变作了自己,而那个讲故事的人,已经不在。该说时光易逝还是命运弄人?
朱璃撇了撇嘴,微昂起头,“半斤八两,扯平。”
“说罢。”蓝岚垂了眸,直接道。
水榭里又陷入沉默。
朱璃望着他,想着白剑同她说的话。
她以为白剑同蓝岚商议了那么久,他定是知道蓝岚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是他不知道。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蓝岚只是沉默,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提示,直到她俩到来才打破那无声的场面。
纵然有千言万语,纵然有百般担心,如何说得,何处说起?
“算了。”朱璃拂了拂袖子转身离开再无半句多言。
水榭里又只剩了蓝岚一人。手指轻轻抚上栖梧,她的余温似乎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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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间,七月初八已至。魔宫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对,只能用诡异形容。
月苌花像是要燃尽生命似的热烈着,白皑皑一片如寒冬之景,眼观鼻闻,恁是冷酷无情的杀手,心里都像落了一颗小石子,起了涟漪。八宝斋里,摆了一小桌宴席,简简单单的菜色,却是比平日里精致得多,挑不出一根葱,捡不出一块姜来。这一天虽然与平日无异,却是一年之中,魔宫里最重要的一天。两位常年在外的阁主为了这天早早回来,而距离这天愈近,那种诡异之气便愈浓。
魔宫众人多多少少是知道这个日子的意义的,是在纪念那个叫江凌渡的人罢。这魔宫倒是有趣地紧,对前任右护法的感情比前任宫主强烈好几百倍。不管是对外人来说还是对魔宫里面的人来说,江凌渡和寒笑笑始终都是个谜。只有零星几人偶然在去年见过疑似江凌渡之人,真的只是疑似而已,那样普通而羸弱的女子,浑然不似传闻中叱咤风云洒然不羁的江凌渡,而且也就那么惊鸿一瞥,便再也未见过她。
不过这一切都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们并没有兴趣去揣测,即便猜中了什么,也没有任何实际利益可言。但是对名为江凌渡的那人,终究是怀有些敬意的,毕竟是她建立了魔宫,并给了这些边缘之人一方天地。颇有眼力的人都瞧得出,所谓宫主,所谓四大阁主,也不过是因了江凌渡这根线才连接起来,只是这根线太牢固了,一旦连成便再也断不了。
活泼的孩子依旧调皮,无情的剑客依旧冷酷,明明一切无恙,明明都是一张张笑颜,心口却始终像是压了块石头,钝钝沉沉。
一年过去,还是无法释怀。
曾经的八人,只剩了三人。绿珠已经是天下第一衣庄的庄主,碍于身份——何况初为人母,轻易是不会回来的,紫泠时而会回来,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般花痴相,但毕竟十年未见,其中变数早已变成一道道沟壑,再深的情都淡了。对如今的她而言,江凌渡也不过是救命恩人罢了,魔宫,也不过是曾经的家罢了。绿珠已不再是绿珠,而是吴边。紫泠已不再是紫泠,而是吴乐。青痕,自不必说,从一开始,他和江凌渡就有协议,他须得倾尽他的所有来教导那群孩子,在她离开时守着那些孩子护他们长大成人,以此来还她救命之恩,此债一还,他便自由,回去报他想报的仇,回去完成他的野心,两不相欠。青痕,如今欧阳家的掌门欧阳若逝,是个实在人,不会为了早已扯平的恩惠前来怀旧。
而重云,自江凌渡离去后,黯然长叹,便了无踪影,他同她一样不羁,放浪形骸,如今定是在海外异国浪荡罢。
至于寒笑笑——
蓝岚抬眸定在面前的空位上,沉了沉眼,“他还是未来。”平稳的语调,隐怒。
“他又何须来。”白剑只是淡然一句,却勾起所有人心上的一把辛酸。
谁也无法像他那样释怀。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根本做不到。即便可以掩藏住表情,却藏匿不了心情。
所以当看到那最后一颗风息时,所以当寒笑笑杳无音讯时,他们心中也想着那俩人定是去哪边逍遥了,时间不定而已,也许一年半载,也许就是一辈子。所以他们才把七月初八,当做她的生日,宁愿庆祝也不愿怀念。
至于那个答案,谁也不要去追寻,就让它永远地未解好了。
摇光同华音浅浅笑着,为沁蕠、朱璃和蓝岚布菜,“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几人这才真正动起菜来。
缘分清浅如她们,每每想起江凌渡来,免不得心酸一番,更何况相处十几年的他们?两人对视一笑,眼底都是湖光闪烁。
月苌花的香气弥漫,淡淡的香,甜而不腻,携着山风碧溪的清幽,仔细一闻,又不同于普通的月苌,竟还混着隐隐秋桂之香,如梦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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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宴席才刚撤下去,几人漱口净手方毕,便有人报外面围了一圈武林人士,来者不善。
“勾,莫要妄动。”蓝岚余光掠过柱后阴影吩咐道。
朱漆大门外,石阶下刀剑林立,盛夏日光下尤为晃眼。平民百姓早就躲起来,落了一地香囊玉佩发簪等物,早被踏得粉碎辨不出原形。
为首的是一身水蓝的公子,丝制袍子如水縠般泛着波光,右手握着水墨扇随意敲打着左掌,颇有节奏,一副气定神闲风轻云淡模样,好似踏青出游,左手拥美人,右手揽风光。正是那位云公子。
以白剑为首,朱璃、沁蕠、蓝岚在他身后两侧排开,红白交错,朱颜玉面,看过这四人,再看他人,竟都是观之无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四人一出,便有力压万钧之势,似有大鹏展翅,飓风袭面,波涛之声震耳,令人身形难稳。
“不知众位不请自来意欲何为?”白剑半垂着眼扫过众人,最终目光停留在云公子身上。
那云公子但笑不语,身旁郭临跨前一步,高昂道:“自然为铲除武林奸邪而来!”
“哦?我怎么看着更像是光天化日之下打家劫舍?也不怕天打雷劈!”朱璃上身微倾对着众人做了个鬼脸,意气飞扬。
这句话自然激起熊熊怒意,那成百双眼睛里的烈焰比日光还毒。这群人本是求个“光明正大”“先礼后兵”,不做那夜里偷袭之暗事,却被魔宫妖女如此歪曲,如何不怒。
蓝岚甚是满意这群人面上的愤愤之情,嘴角微扬,勾起冷笑。这笑意里,不知悬着多少生命,却只若那清风拂花罢了。
“死到临头,也只能呈口舌之快罢了!上!”郭临一声令下,群情激奋,众人操起家伙便往前冲,沿墙的便直接翻墙而入。
“死到临头?”白剑低声重复一遍,右手一扬,示意后退,几人且战且退,有意让敌方全部入了这魔宫之内。
人潮之中,唯有云公子有如磐石岿然不动,只是半眯着眼静看眼前态势,慵懒至极。白剑一边应战,目光却始终在他身上,不禁微微皱眉。
身后大门忽然阖上,数百号人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在魔宫之内。三面围墙,仿佛囚壁。
众人这才发现身边诡异之景:只在春季开花的月苌,竟在炎炎夏日绽放。目之所及,一片素色,真如——
灵堂祭花。
“春花夏开,夏果冬食,未为不可,区区月苌,何须惊怪?”温厚的男声乘了内力而来,短短二十字,却如强力定心丸。
白剑眉印更深,此人于门外却能看透里面情况,实力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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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里收留了不少“罪大恶极”之徒,单看见那些面孔,就足以吓人于百步之外。此刻这些人为了维护自己利益,自然不会嫌麻烦。譬如赫赫有名的“千人斩”非命,帅气地侧身一立,手中长剑微转,周遭立即空出一圈,无人敢上前,他往前一步,圈子也往前一步,他往左一步,众人便保持队形往左移去。非命掏掏耳朵,长叹一口气,正当众人以为这是大开杀戒的前兆时,却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一盘,闭眼入定状。只剩下一圈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哎,“千人斩”这块活招牌,还真是有用,省心又省力。
此为非命当时的心理活动。他微睁了左眼瞧瞧周遭情况,大致相似,无奈又叹了一口气,面露悲悯,这一连串动作却吓坏了所有人,有人甚至因此掉了兵器。
哎,可悲可叹呐,我们这些江湖有头有脸的恶人,入了魔宫,就沦落为活招牌了……哎,哎,哎!
正是这些活招牌,不费吹灰之力分散掉了许多兵力。
沁蕠同朱璃联手。沁蕠以短匕格下刀剑,身手敏捷游走在缝隙之中,轻轻一划,一人便应声倒地,身形却始终不离朱璃身边。朱璃是个武功半吊子,论逃跑功夫,她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若真是真刀实枪干起来,也不过尔尔。倒是一身毒功夫才是真的,暗袖藏针,指尖毒粉,锦囊幽香,样样都足以毙命,令人闻风丧胆。
她心里担心蓝岚,他的身子至今尚未完全恢复,虽然对付这些人还是绰绰有余,但是时间长了,总会不支。旁人看不出,朱璃却是清楚,要是以前,只消他一扬袖,撂倒二十来人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眼下,他招数之间,只用了一成内力,效率大大降低。
“别发呆!”沁蕠腾出手来掐她一下,终是回过神来。
白剑的对手正是那郭临。
算起来,郭临同江凌渡寒笑笑两人还算同辈,十三年前倾城武林大会时,他还是山城派初出茅庐的小弟子,随着掌门来见世面,这一见就都是不得了的事。他身为武林正道,自然是附和众人大骂妖女,心里却又多了分嫉妒,或者还有分爱慕,相近的年岁,咋差别就这么大呢?而此刻,他已是掌门的身份,当年不可一世的两人早已不知所踪,他代表正义攻打魔宫,是否是命运使然?
念及此,不禁欣慰一笑。
却见对面男子一闪即逝的冷笑,心中忽而阴云飘至。总有种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