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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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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里寻他千百度不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远去】
天边落雷滚滚,无数闪电划破夜空,真如撕开道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伤口处血流不止却已无暇他顾,柳一苗残破的身躯在瓢泼大雨中摇摇欲坠,但他仍是寻了半截断棍勉力支撑。
在哪?
他想,一把把抹去满脸的雨水,天地间混沌一片,他早已迷失方向。
“你——在——哪——?!”他扯开喉咙大喊。
回应他的,是更大的雨声。
脚下的路面不平,除了泥泞还有无数残肢断臂,几乎每一步都深陷其中。
“你到底在哪……”柳一苗慌乱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遍遍喊着,寻着,血液随着雨水往外流淌,他感觉到了生命在逐渐流逝。
一点点弃他的而去的生命,竟似那人的如花笑靥,摄人心魄。
一场下了不知多久的雨,淹没田地,河川暴涨,就连那脑海中的漫天大火,也在瞬息熄灭。
柳一苗支着断棍,身子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抹去脸上最后一把浑浊的水,听遥远的树叶沙响,看惨白的月光染地。
一人一马,一红一黑。
红衣的人儿,墨色的良驹,就这样慢慢步来。
柳一苗发出一声力竭的吼,弃了棍子朝那人奔去。
红衣人从马上下来,松开缰绳,漠然看着奔向自己的落魄将军。
“尚武。”他开口,声不大,却足以穿透柳一苗的心脏,“你还没死啊?”
柳一苗定在当场,无言相望。
红衣人忽地暖暖一笑,与清月的光辉一同晕染开来。
“走吧。”他伸出手,似乎忘了刚才的问话。
“嗯。”柳一苗用力点头,跛着脚走上前,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
尚武败了,全军覆没的惨败。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败的原因,所以他不负众望,丢官坐牢,等待一月后问斩。
只为了那么一个人,他全身心念着想着爱着疼着的人,也不过是利用了他而已。
不过尚武本人却不这么认为,人嘛,总有苦衷,他能理解。
就像自己,也并非真如人们所称赞的那样,不败战神、常胜将军之类,都是浮云,就随风去了吧。
但就算乐观如他,今天晚上,仍不免伤悲。
明日就要斩了,那人,却始终未出现。
尚武不断安慰自己,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等也无用。
可那份期待感,却越来越强。
当他决定放弃,想着明天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执行官时,他听到了狱卒的声音。
“有人来看你了,最后一顿饭,好好吃了罢。”随即是叮啷啷的开锁声。
尚武闻到了只属于那人的香味,清甜的,好似早春的花儿,带点柔弱,带点妩媚。
“我来了。”他说,跪坐到尚武面前,放下手里的食盒,开盖,从里面端出一盘盘热菜。
尚武嗅嗅鼻子,很开心的笑了。
“真好。”他嗓音嘶哑,却是无限温柔,“东春楼的酱肘子,富阳楼的醉鹅肝,竹庭轩的红烧鱼,还有……”
他一样样说开,有的没的,自己爱吃的,那人爱吃的,他全都报了个遍。
原先的红衣人,此时却是换了身素净的白衣,轻挽发髻,眉目间全没了往惜的淡若,而是一副愁容。
“别说了,我就喂你吃罢。”
“好。”尚武欣然点头,张嘴,一脸的幸福。
白衣的男子便颤抖了手,夹了一块鱼肉,缓缓递上。
尚武的双眼已被烙铁烫毁,大片的腐肉挂在上面,辩不清颜色的液体几乎流满他的脸庞。
手筋脚筋皆被挑去,现在的他,想要看一看那人,或是摸一摸那人,都办不到。
白衣人喂得小心仔细,尚武每吞一口,他便落一滴泪。
“那晚的信,是我截下……”
“嗯。”
所以那晚尚武精力耗竭,被偷了营,无故败退三十里。
“那些药粉,也是我所下……”
“嗯。”
所以前锋部队人人面色苍白,手足发软,无人能战。
“当年……你从番人手中把我救下,那也是……一场戏……”
“嗯。”
那少年美艳胜过妖娆牡丹,只一双媚若春水的眼眸便已勾去人心。
“我在你身边,不过是为监视你一举一动。”
“嗯。”
“迷药是我所下,惹了七皇子情动,只为引你叛变。”
“……嗯。”
“我拿命赌你的痴情,次次皆是我赢。你……”
尚武的心脏忽地一紧,他强忍着阵阵而来的绞痛,硬是把口中食物吞咽而下。
“嗯,我都知道了。”
白衣人再说不下去,碗筷一丢,抱了他失声痛哭。
“我从来嫌弃你,愚笨、鲁莽,亦从未真心喜欢过你,这些,你都可知?”
“嗯,我知道。”尚武勉强笑道,五脏已痛得痉挛,但他还可忍受,“我都知道,我长得不好看,也不够温柔,也不懂你心思,让你跟着我,也只是委屈了你。”
沉淀了许久的往事,终于被再度搅乱。
“所以来生,我一定变成你想要的模样、想要的人,再来寻你,可好?”
白衣人已哭得昏天暗地,袖中短刃亮出,顿时遍体寒气。
“在哪里?那颗珠子,在哪里啊?”
尚武的脑子嗡嗡作响,嘴里的血汩汩而出,他努力想要抬手抱他,却一次次失败。
“把珠子拿出来,你就能活,就能活了啊,快说啊!在哪啊!”
“……珠……子?”
“是的!珠子!有它你就能活了啊!别走,别离开我,别死啊!!”
“什么……珠……珠子?”
“尚武!!它在哪里!你快说啊!管它什么狗屁江山狗屁忠诚,我只要你活、你活!!”
尚武的意识逐渐远离,长久的黑暗笼罩中,他看到了点点光亮。
“别死!别死啊!我不准你死!快起来了、起来……我求你,起来……”
“把那珠子拿出来啊!它不值得你这样、不值得……求你……起来……我再不负你了,再不……”
“尚武!!”
最后一声吼,了断此世今生一切孽缘。
解题:执迷不悟
尚武死了,柳一苗并没有马上就醒。
他以观众的身份,看到剧终。
白衣人最终把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两人便相互拥抱着,纠缠至死。
有多爱,便有多痛。
头疼欲裂。
虽然那些残酷的刑罚施加在身上时并未感觉到多少痛楚,但双目失明却是真真切切。
柳一苗几次都想放弃,但某种莫名的坚持让他挺到了最后。
睁开眼,又是一天过去。
初瑾显然还未醒来,柳一苗便轻手轻脚下床,到卫生间洗漱。
冰凉的水泼到脸上,他才稍微镇定下来。
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几度的前世今生,混乱了他的大脑。
等他出来,初瑾也醒了,正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喝水。
“饿了么?我去买点吃的吧。”这一次的尚武,从未有恨。
话音刚落,初瑾就扑了上来,狠狠抱着柳一苗,疯狂接吻。
也许是失是复得的喜悦,也许,是梦醒后的悸痛。
与何映月玩笑般的碰触不同,初瑾的吻更火热、也更深入,似乎是积攒了上一次的十年,与这一次的四年。
柳一苗也是紧紧搂着他,俩人便在朦胧的月光中,纠缠不放。
少顷,二人分开,均是气喘不止。
柳一苗用手背抹了抹嘴,全是粘滑的唾液。
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呆呆看着转过脸的初瑾,心脏突突跳着,如闷雷般一下又一下捶打。
“什么……珠子?”
柳一苗不经意问出口,让原本就沉默的气氛更加沉重。
初瑾背过身,咬唇道:“没什么,我饿了,你去买点吃的。”
“……哦,好。”柳一苗不再细究,拿过风华学园一卡通的学生卡,便开门离开。
直到走廊的脚步声消失,初瑾这才颓然地坐倒在床上。
不行了。他想,抱住头,痛苦地皱眉,再回想下去,先疯的人肯定是他!所以,真的不行了,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大口喘气,眼泪无声落下。
柳一苗很快买了些面包之类的食物回屋,初瑾却不在。
他只想了片刻,便被冷汗浸了一身。
初瑾走了!这是他唯一的念头!上一次他就想离开风华,而这次也一定是这样没错!
是因为那些梦里的故事么?
因为那些沉痛得,让人发狂的故事么?
柳一苗不再多想,扔下袋子,摔门追出。
他先给初瑾打电话,是意料之中的关机。他再给何映月打,不一会就有人接了。
“找何映月的话,他不在,刚出去。”接电话的人,是夏未实。
电梯到达一楼,柳一苗边往外走边道:“那麻烦你等他回来跟他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的事找他。”
那头却沉默了。
“喂?”
“到六角凉亭那,我有话想跟你说。”
“啊?可是我现在……”
“和初瑾有关。”
这下换柳一苗沉默了。
“好,十分钟后见。”
半夜里来落华园赏花,估计会成为柳一苗日后的兴趣之一。
他才到凉亭里一会,夏未实就来了。
两人都穿着风华的明黄色制服,只不过一个显得阳光,一个却妩媚无双。
柳一苗呆呆注视着面前的人,那眼角眉梢的风情,生生的勾人。
“「梦境」,还是不要继续的好。”夏未实无视那双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开门见山道。
“啊?”
“一旦他们拿到东西,你就再没有价值。”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夏未实叹气,“风华,本就是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那,你又怎么会……”柳一苗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从入学第一天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的状况,让他更加不安。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人?”
“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夏未实幽幽答道。
柳一苗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当年的那个人。
“所以,趁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之前,你快点走吧。”夏未实的眼神很直接,他看着柳一苗,惨白的月光下,他的身体也泛起一层朦胧的白光。
“那你呢?”柳一苗忽然不敢再看他,移开目光,去看那些安静的花儿。
“我……不能走。”
在找到那个人之前,不管是什么游戏,他都奉陪。
“那我,也是一样。”柳一苗斩钉截铁道。
夏未实并未表现出惊讶,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柳一苗,便准备离开。
“你还没告诉我,关于初瑾的事……”
“我不知道。”夏未实走下台阶,回头笑,“只有这个理由,我才能见到你,不是吗?”
这一笑,却是顽皮得可爱。
柳一苗当场石化。
垂头丧气地回到寝室,屋里的灯大亮,初瑾正盘腿坐在床上啃面包。
“去哪了?”初瑾头也不抬,一副逮到小孩逃课回家的母亲语气。
“……随便逛逛。”柳一苗很想咆哮,都是因为你突然消失好不好?要不是为了找你,谁喜欢大半夜跑出去吹风啊喂!
“哦?逛得还挺远。”初瑾喝着牛奶,好心情地笑道。
“你……看到了?”
“什么?”
“……没什么。”
“不饿么?”
“饿……”
“那吃呗。”
柳一苗白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
他很自然地爬上初瑾的床,从塑料袋里抓过面包,拆开包装便往嘴里送。
身旁的人,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只有在落华园里呆过一段时间,才能沾染上。
“怎么了?”见柳一苗咬着半块面包,眼神发直,初瑾问。
“没、没什么。”柳一苗忙转开脸,闷头吃着。
这一晚,其实很温馨。
接近凌晨的时候,柳一苗又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觉。
当阳光照到眼皮上,耳边也隐隐传来鸟啼声时,柳一苗惊醒了。
无梦,却像感受到了什么,莫名心惊。
初瑾正在换衣服。
优美的身体曲线,光滑的后背,白皙却又健康的肌肤,好一副撩人的美人更衣图。
柳一苗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唾沫,吸溜着坐起。
初瑾半转了身,微微笑道:“早啊。”
“早……”柳一苗再次用力抹抹嘴角,一边偷瞄却又一边面红耳赤的努力往天花板看,“你……换衣服做什么?”
风华的校服已经足够好看,所以即使身为大学生,他也很乐意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穿着帅气的制服去上课。
“我要回家一趟。”
“回家?”
“嗯,暂时请假一段时间。”
柳一苗这才正视他,而初瑾,已经换了一身浅白的便装。
“回去……还来么?”
初瑾的身体明显一僵,他注视着柳一苗,勉强笑道:“你以为我不回来了?”
柳一苗挠挠脸,不好意思道:“不、不是,就是,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风,轻轻穿过俩人之间。
接近十月,天气也不再热得唬人。
“……很快吧。”初瑾说完,迅速转过身,“你该写报告了。”
“啊?哦……好……我先,洗漱去。”柳一苗尴尬的下床,踢拉着拖鞋往卫生间走。
等他再出来,人已不在。
两张床的被子都已叠好,白色的床单整齐的铺展开,一切,又回到最初。
柳一苗呆呆站在原地,化不开的情愫在风中扩散,胸口渐渐疼痛。
初瑾这一回,就是一个多月。
转眼入秋,银杏叶儿黄澄澄得喜人,一到下课就有许多学生在这条道上散步。
柳一苗也换了秋装,湛蓝的双排银扣制服,让秋的色彩更显浓郁。
回到寝室,何映月已经换了睡衣,抱着笔记本坐在床上上网。
柳一苗放下书,咳嗽一声道:“你怎么又过来了?”
“来陪陪我寂寞的小姨太嘛~!”何映月嗲着声笑答。
夏未实是位冷美人,纵使何映月再怎么嬉皮笑脸,对上他,也无奈。
“晚上我要进「梦境」,不会寂寞。”
“哦?是哪一回了?”
“赤壁吧,是谁就不知道了……”
自从初瑾走后,柳一苗的「梦境」也随之正常,跟着同学们一起体验历史事件。
“让你搬回去和我住,怎样?”
倒水的手一顿,柳一苗笑,“别开玩笑了,我回去,你屋里的美人怎么办?”
“美人嘛,自然有英雄接手。”
喝水,一杯不够,再倒一杯。
“回来吧,怎样?”
还是不够,再来。
“我说真的呢,会长也没意见,本来就是他临时要调换的。”
有那么一刻,世界很安静。
听不到楼下篮球场上的喧哗,闻不到蓬勃绽放的百花清香,就连窗外灰蓝的天空,也显得那么遥远。
“初瑾……学长,不回来了?”柳一苗不敢转身面对那个人,他只站在那,挺直了背,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泛白。
“不回来了。”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一瞬抹杀所有回忆。
何映月半垂了眼,面前的屏幕一片漆黑,映出他晦暗难辨的面容。
“我……不想搬。”
把腿上的笔记本移到床上,何映月光脚下床,走到柳一苗背后,一把抱住了他。
“小姨太,有些事儿吧,过去了就过去了。”
“……”
“表哥不会再回来了,你再等也没用,而且——”搂着他的手一紧,何映月凝重的表情下说出口的话语却那么轻松,“你还有我呢!我可不会抛弃我的小姨太哟~”
攥拳,柳一苗努力保持平稳的语调,“好,那么,我明天会向会长申请退学。”
本来就不该属于他的地方,他再留下来,又有何用?
初瑾早就说了,让他离开,是他没听,所以把自己弄得那么痛苦,亦是活该。
夏未实有他留下来的理由,而自己没有,于是,还是离开。
然后,便去找那个人。
何映月松开手,冷然道:“你说真的?”
柳一苗转身,第一次,坚定而认真地面对着他,重重道:“我从不开玩笑。”
下一秒,左脸颊就吃了一巴掌。
何映月也许是使了全力,脸迅速肿起,嘴里还有血腥味弥漫,柳一苗捂住嘴咳得剧烈。
“你怎么还是那么笨?你以为你走了,初瑾就能回来?就算他回来了,那又怎么样?这一次,你是不能再逃了。”何映月气势汹汹地拽住他的衣领,俩人身高差了近十公分,所以何映月还惦起了脚。
柳一苗一脸的茫然。
“好啊,那就让初瑾回来,继续你们的「梦境」吧!”何映月笑靥如花,天已完全暗下,他的笑却仿佛一盏明灯,照亮四周。
“你既然那么痴念他,那么这一世,再为他死一次又如何?”
柳一苗瞪大眼,时光的钟声敲响脑际,让他疼得无法自控。
初瑾,是谁?
而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