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鼓》精绝

4、第 4 章

　　第四章

　　孙策写字的样子，孙权不是没见过。

　　孙策写字和他做别的事情一样，迅捷如飞，一挥而就。他不好文人才子迤逦婉转的那一套，更不会前思后想，推敲字句。他的字也有如其人，飞扬不羁中显出刚硬的筋骨。

　　这一晚孙权跪坐在案旁，看着兄长在灯下，缓慢地浸润笔尖，每一句都思索良久，每一笔都写的极是细致。短短一篇，写了却有将近一个时辰。

　　他自然不敢说什么，直到孙策搁下笔，又将写成的文章来回审视几次，交到他的手里：“权弟不妨先看看。”

　　孙权接过之时，又看到兄长手上包着的白绢，不觉一滞。孙策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笑了笑：“这个不算什么。上得马，提得枪，写字也无妨。”

　　孙权伏身下拜：“兄长身为人主，还请保重身体。”

　　孙策哈哈一笑，起身离开，在走出殿门之际才回头看着孙权：“权弟还是先看看我写成的东西吧，明日交给子布，发遍天下。”
　　*******************************************************************************
　　张昭的反应十分平静，他看着那份檄文，只是感叹了一声，主公纵横沙场，手笔果然与文士迥异。

　　孙权忍不住道：“老师，真的不再劝兄长了么？”
　　张昭摇头：“张昭只不过是主公的谋臣，所言所说，无非是尽臣子劝诫之责。但是主公既然心意已定，绝无更改之可能，又何必再提？”
　　孙权不解：“老师难道眼看着兄长意气行事么？眼下数十万兵马已聚，有如箭在弦上，老师若不提，旁人更说不动。”
　　张昭笼着袖子，端详孙权半晌：“二公子精于政务，然自问用兵之道，比之主公如何？”
　　孙权低头：“不敢。兄长未弱冠即驰骋疆场，雄踞一方，鲜有败绩，举江东之力与天下争衡，绝非权所能及。”
　　张昭与他一起，慢慢地往外走：“那二公子还在担心什么呢？你能看到的劣势，主公自然也看得到。但是你却未必能看到他眼里的胜机。”
　　孙权长躬到地：“请老师赐教。”
　　张昭只说了两个字。

　　哀兵。
　　*******************************************************************************
　　那天晚上孙权做了一个梦。梦回十年前孙策受伤之后。

　　孙策的伤需静养，日常细琐事务，皆由孙权和张昭代领。有大事需决断时，再去府中询问孙策。还好孙策恢复的甚快，精神一日好过一日，倒是被医生交代着不可太过操劳，于是被众兄弟和群臣劝着在府内休息。
　　时值初夏，天气渐热，这一日孙权去时，被告知孙策不在房中。中护军来访，正与孙将军在庭院中消暑。

　　他并不是故意要听墙角的，他只是不想打扰了他们。

　　庭中春花已尽，微有蝉声，浓浓的树荫将周瑜的白衣映出淡淡的碧色，他手执白子，在桌上轻轻敲击，却是在和孙策下棋。
　　他半晌不曾动作，叹了一声：“输了。”
　　孙策爽朗地大笑：“认输了？那可就要像约定的那样，再不拦我了。”

　　周瑜哼了一声，将手中棋子扔下：“你还记得你我有约？这一次的事是怎么惹出来的？身为人主，轻而无备，竟然被几个匹夫宵小趁虚而入。你若就这样死了，可算背约？”
　　孙策笑嘻嘻地到：“我若死了，你当如何？”
　　周瑜厉声道：“别说这样蠢话。”

　　孙策也收起笑容，伸手越过棋盘，握住周瑜的手：“不是蠢话。若我当时真的死了，你当如何？”
　　周瑜双眼清亮，眉目俊秀，平日与孙家兄弟说话时，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笑意。但是他严肃起来的时候，却又更见凌厉。

　　孙权站得远远的，见周瑜反手握住了孙策的手，目光闪动间，嘴唇一张一翕，却什么也听不见。
　　*******************************************************************************

　　周瑜下葬七七四十九日，孙策亲自到坟前祭祀。由虞翻宣读了那份已经传遍天下的檄文，再在他灵前焚毁。

　　孙权站在他身后，看到哥哥手上已经没有那段白绫。
　　孙策亲自扶灵归来之际，已有人告知孙权，孙策不但亲手为周瑜入殓，还亲自徒手为他封馆。
　　纵然他哥哥天生神力，勇武无限，以血肉之躯将三尺长钉拍入木中，总是会受伤。

　　今日孙策一身戎装，白衣银甲，胳膊上系着一段红巾。
　　那段红巾，孙权也是熟悉的。

　　那本是孙坚遗物，后来孙策上阵杀敌之时，总是系着父亲留下的这一段残破的红巾。
　　到后来征刘表之时，孙策把它系在了周瑜臂上。
　　再到如今，红巾本色已褪，却又沾染了无数的鲜血。

　　点将台下兵马汇聚，征讨曹操的大军，入夜便要出发。
　　台下已经点起了无数火把，荜拨之声不断，天边尚有残阳未尽。
　　孙策登上点将台，手持雷兽槌，站在巨大的战鼓前，向台下微微一笑。

　　鼓声一起，成千上万人同声呼喝，声震天地。
　　孙策身姿矫健，日光与火光一起投射在他的盔甲上，反射出一片金红。
　　士兵们的呼声随着他的鼓声此起彼伏，众人心中的热血，也沸腾至一个高点。
　　一曲征鼓已尽，孙策扔下鼓槌，在台前锵然拔出长剑，振臂一挥：“出击！”

　　****************************************************************************
　　孙权送出十里，孙策回头道：“回去吧，无需再送了。”
　　孙权下马，对兄长一礼：“主公武运昌隆，百战百胜。”

　　孙策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直接扔给孙权。
　　他接在手里，却是大吃一惊：“大哥，这是吴侯绶印，你……”

　　孙策□□的黑马在火光映照下，毛皮闪闪发亮，躁动地来回踱步，似是已经等的有点不耐烦了，但是勒在孙策手中，又不得不听话。
　　孙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我若能回来，这块印就用不着了。我若回不来，你便好好地收着吧。”

　　他策马而去，身后兵将紧随，扬起滚滚烟尘。

　　马蹄阵阵中，孙权又想起了那个梦。
　　其实他当时听见了。
　　只不过现在才想起来。

　　周瑜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