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精绝

35、第 35 章

　　青龙穿过云头，降至几乎与海面齐平，巨大的龙身在飞掠之际带起层层烟水。远处的云雾飘渺之间，已经可见玲珑楼阁。

　　周瑜觉得，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青龙每日早晨带着他从东海上起飞，寻遍大江南北，日落之时，哪怕咬着他的衣角，也必然带他回来。

　　青龙是神兽，听得懂他的话，但是从不回答。周瑜曾问它带自己去居住的地方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海外仙山，也曾问过它何从得知该往哪里去，都没有答案。

　　仙使们来过几次，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是从来不曾催问收集魂魄之事进展如何。那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有的魂魄因思念故土，跑回到离战场千里之外的家乡，固执地不肯离开。有些死得惨烈的魂魄满是怨气，对身为敌军主帅的周瑜更是仇恨不已。更有些因迷惘而困于江水中的死者，年长日久，几乎连自己姓名经历都已忘记了。

　　仙人们交代的，是他已经脱离俗世，万万不可再插手人间事。江东如何，天下如何，烽烟、战火、离散，成百上千年在他眼前去了又来，都已经与他无关。仙山中多的是人世典籍，自可翻看，聊以寄情。更有甚者，周瑜第一次踏入仙山之际，摆在他面前的赫然就是那熟悉的一琴一筝，果然江河入海，殊途同归。

　　周瑜苦笑，日复一日，冬去春来，名册上的空白渐渐变少，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

　　他不是不焦急的，伯符的杀孽比他少的多，应当早就还完了吧？他去了何处？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孙伯符是什么样的人，孙策绝不会肯轻易抛弃前尘，再入人世。

　　至少在能再见周瑜一面之前，绝无可能。

　　可是他也不曾来找他。

　　白日间他追着一个怨魂一路西去，收服之后才发现已落到无限高山之上，皑皑白雪直达天际，反射的落日光芒让他的双目刺痛不已。

　　他想起那怨魂血红的眼和痛苦的声音：“周公瑾，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你人生得意，留名千古，到底还在求什么？”

　　他探手入怀，冰冷的掌心贴上温热的皮肤，让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知道那只是仙术造成的假象，否则逝去千年的人，心为什么还没有死？

　　青龙仰头长吟之时，他愣了一下，才发现它并没有如平常那样，直接带他回到府中，而是在无限波涛之上，不住地盘旋飞舞。

　　头顶的暗云散开，巨大的月亮升起在海面之上，照的青龙的鳞片上也放出层层神光。巨大的龙首朝着明月抬起，吐出一颗滚圆的青色珠子。

　　周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底下的海潮哗哗作响，簇拥着那放出青光的龙珠，越升越高，几乎要与圆月齐平。青龙带着他，从容地穿行在天水之间，将珠子吞进又吐出，光芒也越来越盛。他抽出腰间的箫管，箫声如泣，和在这碧海潮声里，又兴起一丝豪气。

　　鱼群从海水里翻涌而出，化为大大小小的龙子，飞上天空，吞吐龙珠，七彩神光将海水都照的透亮。

　　有条神龙尚幼，身量有如一条小小白蛇，也不怕生，飞近周瑜，在他手上和箫上翻卷来去，吐出的龙珠飞在周瑜眼前，好似一团萤火。龙头上刚长出一点犄角，细细的龙尾拂在周瑜臂上，颇有恋恋不舍之意，引得他微微一笑。

　　他不觉又望向天际，龙珠虽然各有异彩，却始终也压不过那海上明月的光辉。小龙嫌他不专心玩耍，吞下珠子，隐入龙群之中。

　　如此奇景，如此良夜，天地之间却仿佛只有他一人，孤独停留在世界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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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赤壁，在刚离开人世的那段时间，还曾回去看过几次，后来就不知为何，经常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个地方。

　　至于这一回为什么又突然想去看看，兴许是因为手中名册完成在即，令他有点压抑不住的欣喜。

　　他收了青龙，独自在江边徘徊几步。人世变幻沧海桑田，江水却仍像当年一样滚滚东去。他微微阖起眼，柔润的东南风吹起他的衣袍。

　　有人唤他：“周都督。”

　　他一惊。

　　却是一条老龙，微笑着向他稽首：“都督一千八百年不见，风采依然啊。”见他不动声色皱起眉头，又道：“在下是赤壁水神，当年都督火烧三江口时就已在此。故人相见不易，备了薄酒一杯，想请都督小叙。”

　　周瑜恍然，当下还了一礼：“原来是赤壁龙君，是瑜失礼了。”

　　龙君请了周瑜入水府，谈笑风生，说起许多当年事，赞周瑜当年何等英雄，又提起周瑜去后，江东的其他大小事件。周瑜大部分时间静默着，偶尔微微一笑，感谢龙君赞誉，又表明自己死后已不再能过问这些事情。

　　天色将晚，周瑜饮干杯中酒，准备起身作别，忽然又想起来：“瑜有一事，不知可否向龙君请教？”

　　“都督且说？”

　　“昔年泰山府君许诺于我，等我补满名册，还清杀孽，便可再见我义兄，先主公讨逆将军孙策。先主公先于周瑜身死十年，想来早已将旧账了结，回复自由之身。龙君可知孙伯符身在何处？若能告知，等周瑜完帐之后，也好去寻找。”

　　龙君满脸诧异：“都督你……难道还不知……”

　　周瑜心中一紧：“不知什么？”

　　龙君叹了口气：“泰山府君竟然不曾告诉你此事，难道是怕你知道了，便不肯好好听话么。”

　　周瑜只觉得自己的咽喉被渐渐收紧，等了这么多年之后，竟然还别有内情。

　　龙君问道：“都督可还记得，当年在赤壁，许了什么心愿？”

　　周瑜握紧了拳：“自然记得。”

　　那是他一生所冒最大的险，亦是他一生所成最大的成功。他要与孙策同享这骄人的胜利，无限的荣光。

　　赤壁火光烛天，硝烟如云，他的心思上达天听，被仙人纪录在案。

　　“因为你的愿望，讨逆将军不但背负了他自己的债，同样也背了你的。”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会如何？”

　　“所以如今你虽然能回来了，他却还难说的很。我等亦不知道，还要等到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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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闭着眼站在江边，还能幻化出当年的无边火光。睁开眼的时候，沉暗暮色中东山的轮廓熟悉依然。

　　可是时间就像眼前的大江一样，一千八百年里滚滚而去，等你再一转身，已经不能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间的雨滴本该打不到他，可是这一次周瑜举头望天，却能感觉到脸颊上冰冷的湿意。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