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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石生绿 ...

  •   鲜艳的缎子装点着的楼道,弥漫着淫|靡之息,略显压抑。两旁攒动的灯影下,是撩拨人心的欢吟,与漠然行在道上的二人,显得格格不入。那黑衣人一路无话,领着逸清径直走向楼道最深处的卧房。

      将逸清推入房中,那男子猛地合上房门,与门置了锁,才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板,离开了。

      这是间极宽敞的屋子,雕花小桌,青瓷小盏,玉镜妆台,置着纯色兽皮,容得三四人的床榻,连榻上装点着的流苏,亦是掺了金丝的饰物。这是多少倌儿求而不得的际遇,他却视若无睹,只安静地落座桌旁,对着桌上的红烛默默发愣。无人知晓掩在那木人般面容下的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许久,那段红烛才拭净了泪,让屋里陷入一片漆黑。月影重重,他单薄的掌心忽而握上颈间的链子,摊开掌心,看了看平静地躺在掌中的坠子,他眸中的黑,愈盛。

      再度合掌,那链子发出哧哧的轻响,被他握住的那段玉石,顷刻间化作了齑粉。他起身,掸去身上的金灰,余下的链子,自他白皙的颈间滑落。转身行至窗旁,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他犹如归水的鱼儿,纵身跃入无际无边的黑夜之中,匿去了踪迹。

      黑影密布的林间,一丛红色的身影迅速从枝头掠过,片刻便至了阜县城门外。城墙上的守卫正抱着刀,将头支在城墙上打盹。他仰头瞧了瞧,才脚踏飞星,轻巧翻过了三丈余高的城墙。

      他步履如风,沿着熟悉的街道,鬼魅般跃入茗清轩的后院。此刻正值四更,万籁俱静,即便是落叶触地的声音,也极清晰。而他脚下,竟无半点声响。靠近主卧的窗旁,他紧贴着冰冷的墙面,用两根手指悄然挑起微掩的窗户,他并未急着探首。

      侧耳墙畔,他仔细聆听着屋内的响动,竟未能听出分毫。微蹙了蹙眉心,他才就着月色,小心翼翼地向屋内望去,却未瞧见半个人影。支起窗户,他翻窗入室,才算看了个明白。

      这屋子,与他离开时的模样,分毫未变。摔碎的酒坛,碗,翻倒在地的凳子,凌乱的柜子,以及扔在榻上的伤药。唯独桌上的石锁不见踪迹,只多了盆早已凉透的,面上浮着不少灰尘的水。屋中的一切,俨然披着层薄灰,显然已许久未曾有人来过了。

      见无人在此,他亦未久留,抬脚便出了屋子,闯进了后厨。厨房里的灶台,还隐隐散着些余温,整间屋子里都飘散着包子的肉香味儿,让他禁不住多看了几眼,却也并未染指,转过小廊,进了空无一人的大堂,左寻右探了半晌,始终没见着个活人。直至靠近了大门,他才注意到门外的台阶上,一抹温暖的澄黄透过木门,映入了茗清轩。

      门里看不真切,但他隐约见着有人携了盏灯笼,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埋首寻思了会儿,他才快步回了后院,飞身跃上屋顶,踏着瓦片,无声无息的伏在了房上。

      石阶上那人,正是四处不见踪影的叶凡,房上只能见着他孤寂的背影,不顾冬日浸骨的霜寒,傻愣愣地坐在台阶上打盹。被他揽在身侧的灯笼,不住被风乱了身姿,让映出的影子,生得诡怪异常。

      房上的他,眸中闪过汹涌的血腥,十指牵动,取出一根红色的丝线,衔在嘴中。他右手食指轻拨了拨手中红丝,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气立时自他指尖,缠了上去,原本柔韧的丝线,顷刻间寒光微启,鲜红欲滴,铮铮杀意,四溢而出。

      却在此时,台阶上的身影晃了晃,忽然起身回首向屋顶望来。幸而他身手敏捷,才在千钧之际匿入了黑影,未被叶凡察觉分毫。抬首看了许久,叶凡才垂头丧气的晃了晃脑袋,低声咕哝着:“又是错觉么……”了无生气的坐回了石阶上。

      夜风在二人身畔徘徊,拂得两人阵阵寒意。圈住不断翻飞的墨发,逸清屏住呼吸,确定门前再无响动,才探首欺近,却见叶凡忽地又站起了身,向左手的街道行了几步。远远的街口,一簇烛火飘然而至,越发清晰。

      打更的敲着锣,报着四更天,缓步向茗清轩行来。近了才见着候在路旁的叶凡,还不待他开口询问,打更的先苦笑着摇了摇头,便见叶凡将话生生咽下,失望至极的模样。

      “叶掌柜,丢了这多天了,那模样的少年,定然寻不来了,快去歇着吧,这都四更天了。”这话,打更的不知说了多少夜,多少回,每次路过茗清轩时,却总还见着他坐在台阶前等着。

      叶凡阴郁地摇首,有气无力的说着:“他认得路……”也不知是说与打更的听,还是自言自语。

      同情的瞧了瞧失魂落魄的叶凡,打更的再度敲响铜锣,缓步离开。叶凡目送着那人离去,才再度坐回石阶上,却不再打盹了,只顾着四下张望,寻找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房上的那人伏在暗处,手中依然牵掣着丝线,却未再靠近些许。咧咧寒风卷着枯叶自身旁呼啸而过,门前是一盏孤灯,房上是一双幽眸,时间渐渐散尽了掩在月色之下,浓郁的血腥气。

      “叶掌柜,这十几日来都没歇过吧?夜里不睡,白日里又四处奔波寻人,可别人未寻到,却白白搭了条性命。”五更时分,打更的再次路过,又试着劝了番,忽而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吐了口唾沫“呸呸呸!百无禁忌!”

      仍旧未能从打更这里问出什么的叶凡,对打更的话,恍然不觉,只喃喃的念着:“厨房里暖了今朝买的包子,他最爱那个了,也不知现在饿了没有……”返身坐回了石阶。

      打更的见他不理不睬,也便懒得理会了,敲着锣继续巡更。茗清轩,又只余下那二人了。

      伏在房上的逸清,眼也未眨地待到天边泛了鱼肚的白皮,见着叶凡嘱咐朱常贵等着,匆匆跨上了街,逢着个人便问,可所有人都只是摇着头绕道而行。

      怔怔地看了看手中的红丝,不知何时,附在那丝线上的内力已悄然退去,再没了半分杀气。挽好细丝,他脚步轻挪,退入清冷的街巷,红色的身影如风似幻,顷刻便没了踪迹。

      谁也不知,此刻的叶凡已在鬼门关外打了个转,唯独匿在暗处的那名黑衣暗侍——许霖,将一切尽纳眼底。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活生生的叶凡。

      奉主子的命,跟着那恶鬼整整两年,日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只怕他高兴了,拿自己下酒,抑郁了,拿自己泄恨。主子曾警告过许霖,除非那人生死攸关之际,万不可接近于他。许霖的前辈们,便是着了那张人皮的道儿,才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在许霖心里,逸清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食人恶鬼,也因此,他有幸成了最长命的暗侍。可今日,犯了杀意的逸清,竟放了个活口,这不得不让许霖心里打了个突。

      难不成,他当真动了心?许霖扯着嘴角怪笑了一阵,那怪物有心么?约莫是东西还未到手,才忍气吞声了吧?望了眼被路人避之不及的叶凡,许霖哼哼了两声,才追向逸清离去的方向。

      说什么暗侍,那怪物若非内力尽失,谁能伤他半分?主子不过是要双值得信赖的眼睛,盯着逸清,顺便的,自己还能与逸清打打杂,譬如夜里为他探路,譬如收尸善后,譬如为了招惹上叶青松,扮演一名意图被泼茶的地痞流氓。

      今夜的月字堂,格外热闹,有钱的爷们都揣足了银两,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没钱的?没钱的也凑足了百两纹银,只为一睹不虚来的花魁,花落谁家。

      往日里稀松的桌椅,此刻已坐满了酒客,还有许多来得晚的,被推至大堂边缘,叠着。一群人仰着脖子,垫着脚尖,挣扎着在人头攒动的缝隙里,瞧上几眼戏台上落座的美人儿。

      张灯结彩的戏台上,柳妈兴致勃勃的招待着客人,在她眼里,那一个个的,都是摇不尽的洒金树。

      “哎呀,客官们这都急些什么,夙月还坐着呐,慢慢来,慢慢来。”被唤作夙月的逸清,裹着艳红的袍子,静坐在她身后,一双勾人魂魄的眸子,此刻正紧随着柳妈的身影。

      她只觉背后凉飕飕的,回首见着逸清那古怪的神情,并未斥责半分,只指了指自己腕上的玉镯子,便转身待客去了。躲在大堂角落,扮作客人的许霖,露出些许同情的笑容。柳妈与逸清提起他的镯子,分明是寻了阎王爷找死,活腻了。

      眼下若不是银镯子被柳妈藏了起来,而逸清又极稀罕它,他哪还有半分耐性坐在台上?许霖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台上那木偶般的玉质公子,心底恐怕早已掀起无数腥风血浪,只等着镯子安然入怀,便又是数条人命吧?

      整整一个时辰,喊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从最初的千两起价,直至现下的两万八千两,众人皆是唏嘘不已,为求红颜一醉,竟砸了这多银两。再瞧瞧出价最高的那位公子哥儿,脸色已微微有些泛青,却仍旧扯着勉强的笑容,这便是所谓的,痛,并快乐着吧。

      可当众人皆以为闹剧已然落幕时,一人举着手中的酒盏,淡然自若的说道:“四万两。”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见他点了点酒盏,算是与逸清敬过了,才将酒一饮而尽。

      柳妈愣了愣,良久才大梦初醒般欣喜若狂的扑向了那人:“这位爷高姓?”

      “鄙人姓方,方皓一。”

      许霖扯着嘴角悄然溜出拥挤不堪的月字堂,在庭院里伸了个懒腰,暗自嘟囔道:“不行阳关路,偏向鬼门关,啧啧。”

      柳妈一路扯着方皓一的手,嘘寒问暖,只盼着逸清能稳住这金主,殊不知方皓一花的压根不是自己的银子,这才没有半分愠色。二人你来我往,不消片刻已至了房前,柳妈将方皓一与逸清送入房中,却仍有些放心不下,担心逸清不识好歹,惹恼了这饭碗,当即回了自己的屋,将深锁暗格中的银镯取出,又匆匆至了客房里。

      “方公子,夙月虽是有些痴傻,却是极听话的,这镯子是他心爱之物,今夜便寄放公子手中,若是他伺候不周,摆弄摆弄这镯子,他也便听话了。”说罢,将银镯置入了方皓一掌中。

      在柳妈看来,即便逸清拿回了镯子,自己也有的是方法取回来。至于方皓一,柳妈是聪明人,她算的不是这四万两的账目,而是日后千千万万个四万两。

      果然,逸清见着银镯便伸手去取,方皓一也不拦他,笑吟吟地看着他取走了镯子。逸清抱着掌中的银镯,极仔细的翻转着,查看着,深怕有些微的损伤,末了,才小心翼翼的将银镯轻压至胸口,再不移开分毫。

      柳妈见妥了事,自然与方皓一拜别,转身便欲出门,却忽的被逸清拦住了去路,门也被他反手锁上。她蹙了蹙眉头,心道明日一早完事了,还得将逸清罚去地牢里抽上两日,也好叫他懂点儿规矩。

      如此想着,面上却是疼惜的笑容“方公子,夙月胆子小,舍不得妈妈我,您可千万别与……”她话未说完,便忽被胸口地阵阵剧痛打断了话头,一柄闪着寒光的刀,赫然从身后穿透了她的胸膛,直取心脉,分毫不差。汩汩腥红从她雪白的胸脯涌出,她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利刃,似欲说些什么,口中吐出的,却是点点血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皓一霎时也傻了眼,那刀,瞅着分外眼熟,埋首看了看腰际,果然腰间只余了刀鞘,自己的佩刀不知何时竟落入了逸清手中。

      便这须臾间,他猛然拔出插在柳妈身上的刀,鲜血喷涌而出,溅得方皓一满脸皆是。温润的血液贴着他的肌肤缓缓滑下,柳妈颓然倒地,在他眼前,只余下神色漠然,未沾丁点儿血迹的逸清,以及地上缓缓铺开的红润。

      方皓一愣了愣,不论以往的逸清如何,眼下,便是取刀夺命之间,已是高下立分,他恨恨的咬了咬牙,忽从怀中取了把白色的粉末,掷向逸清,而后立时破窗而出,头也不回的没入了黑夜之中。

      逸清手中的刀,左旋右转,化作一片寒光,轻易便弹去了白灰。他执着钢刀,尚余温度的血液沿着刀锋缓缓滴落,融入地上那滩血泊之中。跨过柳妈的尸首,踏着如红莲般殷红的血液,逸清一步一个血印的追出了屋子。

      夺路而逃的方皓一,直直冲入了荒野密林,他不顾一切地撒腿狂奔,只因身后那血腥气,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他每跑上几步,身上便被划开一道裂口,血肉横飞,疼痛钻心,却并不致命。

      他没命的跑着,却在奔跑中,渐渐被刀刃迫得有些疯狂,大吼着:“这不可能!不可能!”可这一切仍旧有条不紊的持续着,直至他终因失血过多,再没了力气,晃悠了两下,扑倒在地。

      眼前的黑影中,逸清红色的身影悄然出现,步步逼近,他手中的刀,还淌着血,淌着方皓一的血。那鬼魅般的红影,那无声而弥漫着血腥气息的红影,如同炼狱中挣脱锁链的修罗恶鬼,肆无忌惮地撕咬着方皓一的理智,以及他所剩无几的性命。

      远远吊在二人生后的许霖,轻叹了口气。这是一场猫鼠的追逐,一场毫无悬念的杀戮游戏,逸清玩腻了,方皓一的命也便到头了。可他叹的不是被玩弄于股掌间的方皓一,却是为自己哀叹,这漫山遍野的血肉,收尸得收到什么年头去?

      轻撇了撇嘴,许霖踹了一脚路上的碎肉,忽似想起了什么,有些惊愕地望向远处仍在折磨着方皓一的恶鬼。

      柳妈玩弄了他毕生最稀罕的银镯,还以此为要挟,可他却与往常般,一刀结果了她。就方皓一而言,却没什么深仇大恨了,可如今逸清竟用这般手段玩弄于他……

      许霖眯着眸子,细细地思量着。这家伙,难道是为方皓一挑拨了他,差点儿杀了叶凡报复么?慢着,当日他与叶凡闹脾性,不也是方皓一搅的好事?

      心头猛的一凉,他瞪大了眼睛,凝望着远处的红影。前日在阜县时,逸清难道并非为了主子毕生所寻之物,而果真是为情所动才放了叶凡?

      眼见方皓一终究是没了气息,逸清扔了刀,若无其事的翻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头许霖面带苦涩地笑了笑,此刻他的心境,似种了颗石头,却当真长出了绿芽般,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的是,那厮也总算有点儿人性可言了,毕竟看得久了,也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忧么,谁知道石头里蹦出的绿芽能结出什么果子?若是愈演愈烈,那不是祸害百姓,涂炭生灵么?

      以往还以为是为了主子的吩咐,他才恪尽职守地配合着叶凡,现在看来,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石生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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