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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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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古道。刚劲的晚风吹得路边长草低伏。马蹄嗒嗒声中,又是商旅的马队,在西天凄艳的晚霞之中奔向这曲折的尽头——楼兰。
楼兰,茫茫大漠中醒目的绿洲,是丝绸之路驼铃声声带来的繁华,是这不毛之地中孕育的纸醉金迷,罗布的金,于阗的玉,匈奴的毡,波斯的毯,安息的香料和中原的丝绸,多少金碧辉煌堆砌成了难以想象的人间天堂。
夕阳如血的余辉散尽,转眼已经是月轮初上。楼兰城绚烂的灯火中,月亮如水的银光显得愈发苍白。王宫正殿之中,龙涎香的厚重缓缓弥散,水晶帘栊琉璃盏,珍珠串幕白玉屏,虽然已是人尽席散,空气中那一种醺醺的酒意,仍令人有一种未饮先醉的眩晕。
与此相比,西边的偏殿纵使尚有人声,犹显得寂寞和冷清。偌大的房间里,除去两位拂弦伴酒的歌女,只有两个青年在灯下对饮。两人年纪不过而立,一个满头金发,蛾冠华服,明亮的宝石蓝色双瞳,眼神里有一种嚣张肆无忌惮的流溢。另一个剑眉细眼,黑衣佩剑,全身上下散发着与皇城的奢丽格格不入的原野气息。
金发的一扬头饮干了杯中酒,七彩琉璃镶金的酒樽便被毫不爱惜的丢过一旁,这青年似已有五分醉意,一手扯住了同坐,磕磕绊绊的笑道,“来……来来,你一走十年,难得相见,王上又……又别令执月乱……乱云相陪,如此良辰,琼浆在手,美人在座,你我再……再喝一杯……”
黑发青年满心烦乱,一伸手挡住几乎泼上衣襟的酒壶,另一手把对方的衣领用力一扯,低沉浑厚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怒气。
“……米罗,你这成什么话?我和你说正经事,你竟然醉成……”
“我没醉,”被称为米罗的金发青年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极具神秘魅力的笑容,仍旧是单手持壶,身体向后一仰,懒洋洋的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修罗,你那些什么正事不妨明天再讲。乱云……?我听说你生在藏边,七岁被你父亲卖进宫里,这……这倒是和我这兄弟一路……你弹首曲子,让这孤陋寡闻的家伙听听。”
修罗闻言,满脸怒气再也掩饰不住,凌厉如刀的目光在弹筝少女脸上一晃而过,乱云肩膀一颤,手指一滑,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本来流畅如水的曲子一时竟然难以为继。
修罗手上一紧,冷涩地说道,“米罗,我看你是醉了……不过不管怎样,我今天必须把话告诉你。”
“你……强人所难,”米罗醉忽忽的转过头,不想修罗一把扳住他的肩膀,用不容米罗不听的声音说道:
“楼兰要亡了。”
房间里的气温骤然下降,米罗却泰然自若的笑道;“还有两位姑娘在,说的好杀风景!”
“哼……”修罗甩过了头,冷冷说道,“女人!到处都是女人!自从我进了楼兰城,见过的女人就比男人还多!”
“是……是吗?”
“当然!”修罗恶狠狠地说道,“明天汉朝的使者就要到了,他们是要让楼兰王迁都。米罗,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一阵夜风吹开了窗扇,撩得米罗一头奢华的金发如飞扬的流火,他双手交握,睁大了魅惑的宝石蓝色眼睛,“那又怎么样?”
“……”修罗咬咬牙,看来好像镇定了一点,“米罗,你听我说,你们楼兰现在的繁华是靠什么建立起来的,你比我更清楚,汉朝要控制西域就要和匈奴打仗,楼兰就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你们……楼兰?”米罗微微讽刺地说道,“为什么不说‘我们’?”他默默的扔掉了手中酒壶,嘴角的微笑也戴上了微微的苦涩,他怎能不清楚?他清楚!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熟悉,他差不多可以猜到修罗每一个想法。二十多年前,如果没有那一支马队,如果没有那一场瘟疫流行,修罗,这个草原上天之骄子的后裔根本不会留在茫茫大漠中的楼兰。然而,即使生在楼兰,长在楼兰,他身上流淌的始终是草原的血液……这个男人不属于楼兰,他十年前就一清二楚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米罗在心中暗暗自问,楼兰依赖着丝绸之路的贸易形成的畸形的奢丽和繁华,他看了将近三十年啊。这个国家的灾难,他早就有所预见。但是,他终究不比修罗,他和楼兰已经血脉相通,融为一体,好像一颗蒲公英,已经把根深深的扎在了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能随风飞翔。而这些,修罗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就像睥睨天下的鹰永远不会理解一棵草一样。就像现在……
“米罗,你醉了,”修罗终于放弃了说教,立起身来,黑色的披风在米罗眼前一拂而过。”不管怎么样,你不是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吗?离开楼兰吧。明天,明天我再……”
目送那个颀长的黑色身影步出房门,渐渐远去,米罗终于松一口气,躺倒在榻上。而这时,他才终于由仍然弥漫在房间里的乐声意识到了还有两个人的存在。
永远是缓歌曼舞的享乐,永远是金堆玉砌的富贵。香雾绫罗幻化出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掩盖了一切的理智,以至于当灾难降临到这个西域首屈一指的富国、强国的头上时,最好的办法竟是——逃走!米罗还在独自咀嚼这个笑话,嘴角上流露出更加轻蔑放肆的微笑。他用挑衅的目光打量着两个歌女,对她们姣若春花的面庞,细如嫩葱的玉指,令无数人日夜消魂的腰肢极尽嘲弄——实际上不过是对自己的嘲弄罢了。
琤琮的琴声从乱云指下流出,仿佛被屋子里的气氛感染,带上了些许不安与寂寞。名唤执月的姑娘脸上始终带着沉思的神情,缓缓倾斜了手中光灿灿的酒壶,淳厚的酒香又从案上的杯中弥散。
然而她的心中并不想脸上那样平静。“楼兰要亡了”这五个字在她心里搅起一阵难言的痛。从小像男孩一样识字、读书,她深知什么是故土,什么是家国,早年读过的总是浸着鲜血的史书早已告诉她,这样下去楼兰会有什么后果。厄运的乌云,正缓慢地移向这片美丽繁华的土地上空,一场永久的灾难正在酝酿。她留神地听着,企盼着一个声音说:“我有办法……”然而等来的却是两个字:“离开”。
忽然感到面前的金发贵族傲慢地盯着自己,执月猛地抬头,正撞见米罗锐利的足以把人贬到地底下的目光,而那微笑中的轻蔑鄙夷在这一刻迅速增加。
在王宫里已经呆了五年,但执月仍带着贵族女子的傲气。本以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整日为贵族们承欢取乐的生活,可是在这种目光下,多年的不甘与委屈又翻腾起来。她下意识地畏缩躲闪了一下,又急忙收敛自己的情绪,鼓足勇气坦然直视这个富可敌国的波斯后裔、玩世不恭的青年贵族。
袅袅的余音和着宝鼎中的熔香在雕梁画栋间盘绕,明亮的灯火清晰地映出米罗面部每一块肌肉的活动。他像是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却始终保持着那种放肆的笑,以至于最后显露出某种痛苦的形状。执月轻叹了一声,解下腰间的箫管,“楚歌”的呜咽顿时充斥了纸醉金迷中的宫殿。
离开楼兰吧……离开……那数百年来祖先辛苦筑成的家园,大漠中天神赐予楼兰人的富饶城邦,在强国纷争中终是难以自保,保护不了早已扎根于此的人民,保护不了苦心经营得来的财富……
战败,是必然。在匈奴和中原汉朝的打击下,楼兰人早已习惯了战败……但,谁不怕战败?投降、朝贡、任人调遣……也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血染孔雀河……
结局,是否只有散去、遗忘?
“啪”的一声,酒樽翻倒在几案上。执月连忙止住。抬眼看时,米罗已埋头臂间,杯中的美酒从几案流到了地下。
“米罗将军……”乱云上前去,一边收拾整齐,一边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看到执月的眼色,又不再多说。
米罗对艺妓的纵容在王宫中是出了名的,每次有姑娘和米罗调笑都是王宫艺妓中最受欢迎的话题之一。执月正是心中苦闷,于是索性把那一套强颜欢笑丢在一旁,直接道:“汉人以四面楚歌形容绝境,但我一直不明白,这绝境是因为敌强我弱,还是因为众叛亲离?霸王之死,完全是形势如此,还是霸王首先失去了斗志?米罗将军能否指点一二?”
她语气轻松,完全没有话语中的咄咄逼人,却在同时紧紧注视着米罗的反应。不过结果是很令她失望的,那米罗非但没有被惹恼也没有任何触及心事,反而悠然地抬起头,眨眨宝蓝色的大眼睛,又舒服地靠上卧榻的小靠枕,戏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执月的脸。在米罗打翻酒杯那一刻,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面前的人是否在心底深处也有着同样的悲伤?不过现在,她开始认为自己根本就是错了。
“呵呵……”就在这时,传来了米罗低低的冷笑声,“不愧是贤淑的楼兰王妃的妹妹,即使身为歌伎也这么大口气!不过——”他顿了顿,做出严肃的样子,“你的想法还是天真了点。哈,不过幸好楼兰不会由你治理,国破家亡的帐要是算在你头上,那就冤枉死了!”米罗脸上带着干巴巴的笑意,让执月一阵迷惑。
心下暗暗着急,又不愿意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放弃刚才的一线希望,执月索性凑到榻前,拿出往日撒娇的样子,美目含愁低声叹道:“可是我很害怕……修罗大人为什么那么肯定楼兰会——”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下面的词,“亡国呢?即使像原来那样上表称臣,大人们还是会保住楼兰的是不是?”
“哦?”米罗好奇的目光又停在执月脸上。
执月心一横,暗下赌注,即使真有可能触怒这个楼兰首富贵族,也要尽一切努力说服他留下。就算是贪生怕死之徒,执月能肯定从才智上米罗和修罗都不是庸庸碌碌之辈,况且,米罗手中的家兵在楼兰是不容人小觑的……
这样琢磨着,执月把心里的想法直接倒了出来:“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真的有危难,只要大人们把整个楼兰号令起来,以楼兰的国力也足以抵抗一阵子。毕竟汉朝和匈奴争的是西域,我们待局势明朗后择主而事,这样,楼兰还是有希望的!”
实际上,她明白自己对现在的局势不甚了解,只是从听到修罗劝米罗离开起心里就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绝望。这么说,一方面是为了劝阻米罗离开,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可怜的自我安慰吧……
心里,又是那种隐隐的不安……
执月恨恨地抑制着,不在声音中流露出任何担忧和不确定。
夜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进来,凉飒飒的。灯盏的火苗在风中随着她的声音乱颤。整个侧殿的光忽明忽暗,变幻不定。这间屋子,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在里面谈政事,周围的一切都不知所措似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米罗盯着烛火在酒盏中杂乱的倒影,盯着这无常的光亮。
面对这样一言不发又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的米罗,执月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试探着轻声说道: “将军,您这是怎么了?如果时局动荡,那正是您大展才华,建功立业之机。正该振作精神,为什么反而这么颓唐呢?”米罗不答。
树欲静而风不止……杯中的倒影终是支离破碎,再也合不到一处……
耳边,执月娇软的声音又轻轻吹过:“依奴愚见,大人倒不如早做准备。如果楼兰依您之力得以保全,这可是名垂青史的功名……大人要走了,您在楼兰那么多年的事业就这么放弃了吗?……要是大人们都走了,我们怎么办呢?也像月氏人那样被人赶着到处流浪吗?哪里能再找一个楼兰呢……”她的声音最后低得几乎听不到了,却带上了浓烈的感情,字字似撕扯着人的心肺。
……难道他不想保住楼兰?难道他没考虑过如何让楼兰逃过这一劫?可是人人都在寻欢作乐。历史已经判定了这个由货币堆积起来的国家的命运,不是被毁掉,就是自己烂掉……
筝弦的一段犹豫的充满不确定的颤音把米罗从自己的思路中拉回来。
乱云轻轻拨动十三弦,一边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嚣张放肆的贵族独自咀嚼苦涩,看着平日愉快谦和的执月姐姐心事重重。
今天的气氛全然不同往日的歌舞升平,那个目光冷峻的黑衣男人的话,她虽然不太懂,却也从中感到了某种不祥的临近。——可那都是男人们的事,不是吗?
米罗的目光离开乱云,又扫过近前的执月。不知何时,她又恢复了席间饮酒弹唱的神态,细眉低垂,凤眼微睁,明目漾一波秋水,丹唇带两靥春风。米罗忽然为这样的女子隐没王宫而感到有些惋惜。
露出一抹张扬而魅惑的笑容,米罗坐起来揽过执月,随意地冲乱云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你们女人家也不用管这些事!都来陪我喝一杯,今天就散了吧。”说着把手中的酒杯向执月唇上凑去。
执月微露惊恼之色,不过瞬间就软化下来,柔顺地接过来把楼兰闻名西域的葡萄酒倒入口中……
侧殿中愈显空阔、凄清,风追逐着丹墀上的落叶,发出哗哗的声音。米罗站在门口,把长长的影子投到墙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又爬到了他的脸上,“高潮快来了,好戏也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