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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十三
追兵紧密地缀在镜流行过的路途,过于频繁的刀剑相接迅速地磨炼了刃的剑技,他的剑招逐渐流畅纯熟,挥剑之间,绵绵剑影偶尔现出冷月皑雪的轮廓,竟与镜流有了八分相似。
他手中握着尸堆中拾来的云骑旧剑,余光瞥向另一端行剑的影子,而后跟上对方每一道细微动作与呼吸震动,挥出摇撼天地的一剑。
她收剑还鞘,他亦将旧剑送入破旧布裹,擦拭其上血痕。
尸肉血瀑倾倒而下,染红雪融后的土地。
镜流立在刃的背后,二人脊背虚虚相抵,阴错阳差,竟在仙舟的追捕下,短暂做了依偎借暖的动物。
新的追兵仍在行进的路途中,刃的成长为引人窒息的漫长杀戮取得些许喘息时刻,镜流始终没有多看一眼他渐趋圆满的剑招,她不愿做授业解惑的慈师,一切未曾改变时,她曾经短暂地梦过与他饮酒行剑的碎影,那时候模糊梦境清晰织出每一个斟酒拭剑的动作,年轻的匠人不甚熟练地随她挥剑,而后在皑皑雪地颓然坐下,雪粒覆满青年的眼睫,他大口喝着温好的酒,状似无意地讲,短生种究竟耗不起飘扬的命火,冶炼到底比剑招更加划算。
镜流的梦境同她的寿命一样漫长无聊,不携温度地勾画好合乎逻辑的走向,严正规整的推想之中唯独一节乱曲:雪白天地中央,一星文火细细灼烧泥炉,她的手指触碰到他被酒盏暖热的指腹,匠人的面颊燃出两晕薄红,梦境没有点明那点红晕究竟为酒亦或为陪伴习剑的人。镜流总归擅长斩断绮思狂想,从前她将那段绯红投入丰饶孽物腥热的赤血,借着斩敌时刻一道切碎丛生的妄想,巨变之后男人在肉身的欢愉中熏红双颊,道不清羞耻亦或沉溺,于是她依从昔日练就的习惯,在他的高潮中切碎他的头颅。男人的眼珠定定凝望她,瞳孔一点点扩散,她凑近他的口唇,听见对方喉管嗬嗬的气声,濒死的悲哀造物总是相似的,他碎裂四淌的血肉与孽物的脓液其实并无分别。
她原可以切碎一切,抵御一切,无论五内焦渴,亦或贪嗔炼狱。她擅长不看不闻,不动不近便好似可以隔绝生有毒性的贪婪心念,不论旁生情苗,还是离恨八苦。
魔阴身的巨大阴影罩在头顶四方,却始终不能笼上她的躯身。
如今……
她忽地想起劫囚时充溢心内的幽暗恶念,扼住匠人脖颈时叫嚣着的施虐欲望,她道不明深入囚笼的第一眼,心脏令人麻痹的震颤会否是下坠的源头,又或者更早一些——在杀掉第一个囚狱护卫的时候。
不对,要更早。更早,早在剑刃钉入孽龙心脏的时刻,早在应星饮月默许她斩杀旧友白珩的时刻,或者,错乱纷繁的源头不过扰人的丝线,线的尾端,悬在融入丰饶神使血肉的,自此堕入魔阴,混沌长生的应星身上。
“你怎么能这样活着呢。”
这样肮脏,下贱,冰冷,麻木地活着。
那丛火焰呢,那段绯红呢,怎么能够不再燃烧,不再灼热。
镜流踏在湿泞的雪地中,衣摆处点点血痕绽放,她无声地道出那句疑问。
为什么不能依循万物既定的法则安稳死去,为什么长久地钉在原处,却缓慢地失却名为应星的全部温度。
男人跟在她身后,不必回头看,她知道他的每一步都细致地踏在她的足印上,他仿佛不记得死亡的疼痛,似乎因独自施出的剑招陷入一种愚蠢的执拗与希冀中。
他的语声有些迟疑,镜流步履放缓,听见那个无可救药的问题。
你的剑招?
最初的教授剑技,不过一类巧妙设计的羞辱。
身为百冶的应星没有习剑的必要,身为短生种的罪徒更无修剑顿悟的可能。
劫下他,教授他,只是为了映照遥远记忆,穿刺匠人渐渐迟钝的自尊。
他习惯了肉身的疼痛与欢愉,习惯濒死之时缓慢僵冷的身躯,皮肉刑罚总是令人生出怠惰,那么,魂灵呢。
魂灵呢。
她扼断男人的手腕,观察着对方面容因疼痛而产生的细微变化,她的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独属于应星的刑罚永不能落于实处,她终于明悟始终躲避的事实。
“拔剑吧,拔出你的剑。”
“让我看清你的剑招。”
让她看一看,他学会几分剑技,背离几分故人,她将第一次看清他挥剑的样貌,而后,赠他最后一次死亡。
独属于赝品的死亡。
十四
如织剑雨中,镜流拔出故剑,看清男人面容上未及褪去的黯淡,丝缕雀跃软藤一样暗自攀于躯干背后,仿佛只因她一句拔剑,便汲得些微雨露甘霖,渴切地吞咽彻底,迫不及待地生出摇动招摇的触角。
那层隐晦的雀跃藏在青年苍白的面皮之下,他的眼瞳晕散出一层波纹,显出几分孩子气。
熟悉的剑招施展于另一人的手中,那些弥散坠落的雪光月影恍惚间竟叫镜流想起雪夜等待的时光,应星一句邀约换来她独坐屋脊,提早温好的百年美酒逐渐在落雪中失去温度,坚硬冰冷的酒坛磕着贴身衣物,触感像是永远冰冷,永不背弃的兵刃。
那时她拔剑,雪花落在赤光流转的剑刃,精巧的六角莹莹剔透,好物难留,仿佛薄脆梦境。
雪粒融化时她曾想什么。
皑白世界茫茫无边,万事万物皆在此刻陷入静寂,镜流踩在高耸的楼阁瓦顶,风雪中不辨天地日月,竟似置身星槎,于狐人少女的带领下飞掠山川好景。
女孩子甜软的香息吹拂在她的身侧,相比肉身,她似乎更加熟悉白珩的气味,狐人少女总是轻盈的,像应星造罢器具时常仰望的云,擦肩时发梢留下晨时芳花清甜余味,亦被匠人次日依凭嗅觉,寻山花插入瓶中。
他的花瓶中总是更换着不同的花枝,镜流注视着那双巧手小心地抚摸过纤细花茎,不敢用力似的,如面神灵,如待奇珍。
青瓷小瓶中变化的香花应和着白珩每日穿行花丛,无意沾染的花叶气味。
星槎花叶俱已散去,皑白世界之中,工造司朱红的门墙紧闭,窗扇之内翻覆好梦的昳丽青年,不知又会在第二日插下怎样的花枝。
肆意又胆怯。
镜流提早预知了天亮之后的发展,应星大约会顶一头乱发晃出工造司,极偶然地发觉她立在檐上,骇过一跳后,若无其事地同她打招呼,而后买下白珩素日爱饮的汤羹。
他一定忘记随口道出的邀约。
怀中酒坛霎时显得多余,于是镜流仰头徐徐饮尽,借酒意倾洒生乱的剑气。
酒坛碎裂的声响炸破静夜。
镜流的长剑滴下溅落的酒液,她的剑尖不受控制地指向茫白之中某一方向,剑意削断林木之前,她想,若有再一个雪天……
“若有再一个雪天,一定……”
一定?
濒临破碎的长剑划破冗长无序的记忆,旧的影子被她斩在剑下,连同应星曾经张扬含笑亦或野心灼烧的眉眼,一切碎影停在雪尽晴时,青年人睡意惺忪,随意自在的眼睛。
漆黑漂亮的情人眼,不盛傲慢时总使被观者生出浸在爱潮柔波的错觉。
细看,才知水洼清浅,不曾倒映育有妄念的女人的影子。
一定什么?
那时候,她差一点便发出的逾矩愿望,究竟是什么。
记忆中的匠人眼睫眨动着,如同轻盈漆黑的蝴蝶,他的眼尾带有漫不经心的钩子,因为浑不在意,反倒显出百倍吊诡的吸引。
他的眼中映着她身后少女将将离去的背影,匠人眼底终于现出黯淡的颜色,只是那痕迹狡猾隐秘,一忽儿便青叶滚露珠似的滑落下去,只有浅显的开怀浮现上来,对着她。
镜流分辨着他的口型:一起……
“一起?从无可能的事情,为何要说呢。”
刺目剑光映亮虚幻天地,镜流双手握住剑柄,崩裂的剑身一寸一寸刺入应星的右眼。
紧促的喘息声中,她看清倒在身下的男人。
刃的右眼淌出血液,汩汩河流一样流淌着,镜流附身,本欲用指腹拭去不断流淌的血迹,中途却止住动作,歪头凝看着男人失神呕血的面容。
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他完好的左眼始终追逐着镜流指尖的动作,暗红眼瞳之中隐有摇动的碎影,游藤攀树一样迅速地生长,而后于她收回的动作中颓然黯淡。
他偏过头,第一次闭上双眼,引颈就戮。
残破长剑最后一次钉入男人的心脏,从前近百次杀戮切割,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次一样,令人生出切割生肉的些微反胃。
镜流站起身,碎裂的长剑反出光芒,如同银亮酒液一般坠于青年面目口齿之上,散出零碎四落的光华。
那张同应星别无二致脸容安静地埋于脏泞的雪地中,脏污同血液一道拥着他,应和多年之前随口许下的邀约。
若再有一个雪天,一定与你饮酒消愁,一醉累月。
“可我不再想了。”
镜流眸中的回忆迅速地失去原有形貌,她注视着刃渐渐生长的肉身,将掌中剩余剑的碎片洒落在青年渐渐红润的面颊。
她终于明悟违和所在。
“你不再是。”
她在青年颤抖着眼睫张开双眼时,近乎残忍地定下闹剧的终局:“滚吧。”
十五
刃在雪地中醒来。
湿泞的地面残留着女人离开时的足印,他在复生的前一刻听见她平静的声音。
“滚吧。”
这是,什么意思?
彻底碎裂的长剑嵌进他的皮肉,心脏恢复跳动的时刻,他的手足不受控制地伏于地面,如同潜入深海寻觅散落蚌珠的无望渔人,他拔下连接眼球的碎刃,仔细剖开胸腔,寻找藏匿皮肉的细碎残屑,旧雪融化时,他的双手遍布割痕,拼凑出一柄残破的剑刃。
她的剑。
她遗弃了她的兵刃,一如将他遗弃。
甚至懒去注视他除却模仿的,自发了悟的一剑。
刃抚摸着空荡的胸腔,那里已然安放一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无数次被剖开复又愈合的皮肤一瞬间生出熟悉的疼痛,铺天锋锐剑意的幻痛之中,多了一缕无从读懂的酸胀。
天地浩大,茫茫空寂。
刃拾起故剑,挥动之间,模仿而成的月影转换形貌,生出妖异燃烧着的,石蒜的红。
那赤色如同流淌的血液,跟随足步一路绽放。
仿佛追逐遥遥山霭之间,冷月的辉光。
“可你欠我一剑。”
大镜镜发现重生的刃终究不是当年那个短生种应星,拔剑无情走了,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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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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