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馄饨面》颜麦

1、安河桥边的馄饨郎

　　安河桥的清晨，是被齐以清灶上那口老汤锅唤醒的。

　　一口比脸盆还大的深锅，黑黝黝的锅沿积着一层经年累月凝出的浅褐油光，一看便知是日日熬煮的老物件。

　　天还没亮透，天边刚抹开一丝鱼肚白，锅里已咕嘟咕嘟滚得热闹。

　　细密的气泡从汤底翻涌上来，撞在水面碎成白汽，氤氲着漫过灶台，缠上桥边的柳条。

　　汤水里的用料足得实在。

　　几根粗长的猪大骨边缘微微透明，里头的骨髓早就在一次次的炖煮中融进了雪白的汤底里。

　　老母鸡沉在锅底，鸡皮炖得微微发皱，油脂与汤汁交融，泛着温润的光泽。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又黄又旧的纱布包，里头藏着的可是齐家祖传的秘方。

　　去腥的白芷，增香的香叶，还有提鲜的陈皮与少许当归，顺着蒸腾的热气，神秘极了，任凭谁打听，齐以清也从不肯向外人透露半分。

　　肉香裹着骨鲜，像只无形的钩子，顺着窗缝钻进沿街的屋舍，把还在被窝里恋暖的人勾得心神不宁，一骨碌爬起来，循着香味便往桥边的摊子赶。

　　待晨光渐亮，赶早集的和早起做工的人慢慢地多了起来。

　　“齐老板，老规矩，一碗馄饨面，多撒葱花！”

　　“好嘞，张大爷您稍坐，马上就得！”

　　齐以清手腕一翻，厚重的木锅盖“哐当”一声掀开。

　　瞬时，满锅白雾轰然涌出，裹着滚烫的骨汤香撞进微凉的晨风里，带着灼人的暖。

　　他指尖拈起一撮细面，腕子微微一扬，雪白的面条便如银丝般簌簌坠入沸汤，刚沾到滚水便迅速舒展，在翻腾的浪花间轻轻摇曳。

　　待面熟了五六分后，从竹笸箩码得整整齐齐的馄饨里抓一把，被他顺势倾入锅中，不多不少正好十只。

　　个个都是薄如蝉翼的皮儿裹着粉嫩的肉馅，边缘还带着捏出的好看褶子。

　　馄饨刚入水便被浪花托起，像十只白胖的小元宝，在奶白的骨汤里打着旋儿翻涌。

　　皮儿渐渐变得半透，隐约能瞧见里头肉馅的鲜嫩色泽，随着沸水咕嘟咕嘟的节奏，在锅里起起伏伏，煞是灵动。

　　先往粗瓷海碗底垫料，好酝酿出几分底味。

　　他从凝固的猪油里挖起一小勺，“咚” 地磕进碗中，再依次加入细碎的紫菜、一小撮虾皮和少许细盐。

　　紧跟着，滚烫的骨汤顺着碗沿 “哗” 地淋入，白汽瞬间腾起。

　　他迅速抄起方才舀猪油的调羹，在碗中快速搅动。猪油遇热即刻化开，与热汤交融成一层温润的油花，裹着紫菜与虾皮的鲜气漫开来。

　　随即从沸锅中捞出浸得软滑的细面，再用漏勺舀起浮在汤面的馄饨，沥去多余汤水后，一并放进碗里。

　　拿长柄勺淋上半勺醇厚的生抽，再滴入两滴香醋提鲜，醋香与肉香撞在一起，愈发清爽。

　　之后舀上两勺齐以清的秘制榨菜碎。这榨菜是用陈年芥菜头腌透后，经炭火微烘、细细铡碎而成，脆嫩中带着咸香，颗粒均匀不结块。

　　撒上一把切得极碎的翠绿葱花，再缀上几撮嫩得出水的香菜碎，碎末如碎玉般簌簌落下，在奶白的汤面上添了几分鲜活。

　　那股香气愈发浓烈，直勾得人喉头滚动，忍不住咽起口水。

　　“您的馄饨面，小心烫！”

　　齐以清端着冒热气的粗瓷海碗，快步走到张大爷桌前，轻轻把碗搁在桌案上。

　　张大爷早已按捺不住，立刻拿起了汤匙。

　　他先舀了一勺奶白的汤，凑到嘴边吹了吹，待温度稍降便送入口中。

　　鲜醇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他眯起眼睛，满足地长长“唔”了一声，满脸都是舒坦。

　　这汤头熬得极透，带着骨胶原的黏唇感，醇厚不腻，鲜得直教人舌尖打颤。

　　接着他夹起一只浮在汤面的馄饨，薄皮滑嫩得几乎入口即破，裹在里面的肉馅鲜嫩弹牙，还混着一丝肉臊的咸香酥韧，多重口感在齿间交织，丰富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一并吞下去。

　　最后，他挑起一筷子吸饱了汤汁的细面，面条劲道爽滑，每一根都挂满了汤的精华。

　　张大爷唏哩呼噜地大口下肚，没一会儿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浑身的寒气都被驱散，通体舒泰。

　　“齐老板，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张大爷放下筷子，对着齐以清竖起了大拇指，语气里满是赞叹。

　　齐以清闻言，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指尖麻利地捏着馄饨皮，裹馅、封口，一个个带着漂亮褶子的馄饨在他掌心快速成型。

　　日头渐渐升高，吃早饭的人陆续散去，齐以清的馄饨摊子也慢慢清静下来。

　　桥边的商户们陆续敞开店门，石板路上还凝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穆盈总会挎着一只雕花竹篮，款款走到桥东头来。

　　她的胭脂摊就挨着齐以清的吃食摊，中间不过五六步的距离。

　　她弯腰放下竹篮，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胭脂水粉、钗环珠串，一一在铺着素色布巾的案台上摆好。

　　五彩斑斓的物件儿铺开，倒像是打翻了春日的调色盘，与齐以清这边满是烟火气的摊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齐以清低头包着馄饨，耳尖忽地热了起来，比灶火映出的红晕还要明显。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隔壁摊位，落在穆盈身上。

　　今日她穿了一身水绿色襦裙，乌黑的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玉簪，愈发衬得脖颈修长，肌肤胜雪。

　　她拿起一盒新制的胭脂打开，那颜色是极娇嫩的芙蓉粉，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珠光，看得人移不开眼。

　　有路过的女客驻足问价，穆盈便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清凌凌的，像安河桥下流淌的河水。

　　“姐姐好眼光，这是新到的芙蓉粉，最衬您这样白净的肤色了。”

　　齐以清看得有些发怔，手里正在包的馄饨差点被捏破了皮。

　　这五六步的距离，他走了大半年，却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多迈一步。

　　平日里除了一句 “穆姑娘早”，“穆姑娘收摊了”，便再找不出别的话来。

　　每次偷看被穆盈抓包，他都慌得像个毛头小子，要么假装低头猛搅汤锅，要么故意咳嗽几声，惹得穆盈时常掩嘴轻笑。

　　“齐老板，你的馄饨要煮烂了哟。”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穆盈觉得这老实巴交的馄饨摊主实在有趣。

　　齐以清猛地回神，低头一看，锅里的馄饨果然已经浮起，皮儿都快煮散了，连忙手忙脚乱地用漏勺捞起来，耳根瞬间红透。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穆盈定是又在笑他了。

　　好在这碗是他自己吃，不必担心卖相不好。

　　边吃，齐以清边在心里盘算摊子上的库存。

　　今日吃馄饨的顾客多，肉馅用得也多，等会儿得去郑记肉肆补点货，不然下午的生意该受影响了。

　　他频繁地偷瞄着穆阳那边，吃完饭后，他解下身上的围裙，对旁边摊子正在整理货品的穆盈道：“穆、穆姑娘，我我去郑记买点肉，劳烦你帮我看一下摊子。”

　　穆盈抬起头，阳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齐老板放心去吧。”

　　闻言，齐以清像得了圣旨似的，脚步轻快地往郑记肉肆赶。

　　虽说肉肆离安河桥有些距离，但他家的伙计江绾刀法精湛，要多少肉就能割多少，分厘不差。

　　而且哪怕是小商贩或平头百姓，如若是只买一两肉，她也愿意帮忙剁成细细的肉泥，格外贴心。

　　“绾姐，来两斤前腿肉，劳驾帮忙剁成馅。”齐以清熟门熟路地冲店里喊。

　　江绾认得他这常客，爽快应了一声，拿起厚背刀利落地割下一块肉，又递到秤上让他过目。

　　确认斤两无误后，她双手各执一把砍刀，手腕翻飞间，刀刃“咚咚”作响，舞得虎虎生风，气势惊人，没过一会儿就把肉剁成了细腻均匀的肉泥。

　　说起来也有些惭愧，齐以清虽一口一个“绾姐”叫着，实则他比江绾还大上一岁。

　　只是江绾性子爽朗，做事利落，他打心底里佩服。于是在一次开玩笑闹着玩后，便一直这么称呼着。

　　江绾手脚麻利地铺平一张新鲜荷叶，将两斤肉馅倒在中央，用勺子整理成长条形方便包裹。

　　随后提起荷叶四角向中间对折，压实边缘，再把两侧多余的荷叶向内折拢，捏成一个紧实的荷叶包，最后用肉肆常备的细麻绳在中间捆了两道，打了个活结方便手提。

　　齐以清接过荷叶包，顺手递上了80枚的零散铜钱。

　　回程路上，他瞧见市集旁有新鲜的荸荠和香菇，便蹲下身挑了些。

　　采买完毕，齐以清不敢耽搁，快步往回赶，生怕自己离摊太久，若有客人光顾，会给隔壁的穆盈添麻烦。

　　他一路快步奔回桥东头，那火烧火燎的模样差点吓了穆盈一跳。

　　“齐老板，怎么了？莫非肉没买到？”

　　“买、买到了！” 齐以清把荷叶包往自己摊子上一放，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水，“怕给穆姑娘添麻烦，不敢多耽搁。”

　　看着他这憨厚又慌张的样子，穆盈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里暗笑：真是个实心眼的夯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