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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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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待到我察觉时,雪已经下得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涂改成遗书一般了。
真是个适合死掉的日子。
并非我矫情,并非文学上的修辞,而是这廉价的烧酒在胃袋里翻腾,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羞耻心腐蚀得一干二净。我仰面躺在昭和通尽头的那个公园长椅旁,身下是硬邦邦的冻土,背脊传来的寒意像是一条条冰冷的蛇,正蜿蜒着钻进我的肋骨缝隙里,去亲吻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肺叶。
啊,舒服。
比起那个被债主敲打得咣当作响的房门,比起那个女人哭哭啼啼递过来的温热手帕,这冰冷简直是慈悲。它不问我要钱,也不问我要爱,更不问我要什么“作为男人的责任”。
它只是冷,单纯的、物理性的、毫无欺骗的冷。
有人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
全是谎言。
我眼前只有那个女人——那个叫做静子的女人,她那双总是含着雾气的眼睛。
她说:“即便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我也想和你一起吃完这碗年糕小豆汤。”
哈,年糕小豆汤。那种甜腻、粘牙、如同温吞水一般的幸福,简直是对我这种人的凌迟。我逃了。我偷了她的一件大衣——还是男式的,大概是哪个恩客留下的吧——换了三瓶劣质烧酒,跑到了这漫天大雪里。
我举起那个还剩下一口酒的玻璃瓶,透过它去看那昏黄的路灯。雪花在瓶底扭曲,像是一群在那不勒斯的舞池里疯狂旋转的苍蝇。
“要是能变成那样就好了。”我对着瓶口嘟囔了一句。声音嘶哑,像是从破风箱里漏出来的风。
变成苍蝇,变成蛆虫,变成任何一种不需要穿上西装、不需要在脸上涂满名为“虚伪”的白粉的东西。
做人,实在是太累了。
这就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吗?太不像话了。
若是被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编辑看到,大概又要皱着眉头说:“津岛君,你的文章里总是透着一股子烂俗的丧家犬味道。”
哈,丧家犬。他说得对。
但我连丧家犬都不如——狗被踢了还会叫,而我只会赔笑。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维持“人”的资格,就需要无休止地撒谎。要对讨厌的上司赔笑,要对乏味的邻居鞠躬,要为了所谓的“明天”而牺牲“今天”。
我不仅没有做人的才华,甚至连做坏蛋的才华都欠奉。
我只是个半吊子,一个连死都选在这么这种像廉价舞台剧布景一样的雪夜里的半吊子。
突然猛得想起我逃出门前静子的眼神。她发现大衣不见的时候,没有骂我。
她只是站在玄关,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让我恐惧的东西。
那是怜悯。
“没关系的。”她似乎是这么说的,“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活着?
这正是最残酷的刑罚啊,静子。你为何不懂呢?
对于我这种生来就缺少名为“生活能力”这一器官的人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吸入名为“罪恶感”的毒气。
你的温柔,就像是用丝绸包裹着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所以我逃了。
我像个滑稽的小丑,穿着不合身的、偷来的大衣(哦,不对,大衣已经当了,我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啊,是那件起了球的旧毛衣,像是癞皮狗的皮毛),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这漫天大雪里。
我要死了吗?
大概是吧。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像是被锯掉了一样轻松。
我想笑,却牵动不了嘴角。
太好了。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所谓的“作家”了,不用再为了写出一句稍微像样的话而揪掉头发,不用再对着镜子里那个浮肿、苍白、眼神躲闪的男人感到恶心了。
不用再撒谎了。
“我是个好人。”——这是谎言。
“我会努力工作的。”——这是谎言。
“我爱你。”——这……这也是谎言吗?
不,或许只有这句是真的。
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我才必须死。
我的爱是充满了细菌的水,任何被我爱上的东西都会腐烂。为了不让静子也腐烂掉,我这块烂肉必须把自己切除。
意识开始模糊。
白色的雪花在我瞳孔里放大,旋转,像是巨大的万花筒。
如果……
如果有来生……
别开玩笑了。千万不要再做人了。
也不要神明,不要佛陀——那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太刺眼。
让我变脏吧。让我变得微不足道吧。
让我变成那种……连羞耻心这三个字都不会写的、在泥潭里打滚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吧。
把我扔进生物链的最底端,让我被践踏,被碾碎,让我成为一滩毫无意义的红渍。
那才是我应得的归宿。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温柔地掐灭了我最后一丝名为“尊严”的烛火。
最后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轻蔑的笑。
那是上帝的笑声吗?还是魔鬼的?——不,那是我自己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