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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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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浮枝再一次醒来时,只有那位礼貌白大褂关切的眼神。
他心里稍稍一松,像是悬着的秤砣终于落了地,却又空空地没个着落。
“醒了?”白大褂的声音很温和,“感觉怎么样?”
他确实是醒了。却不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身下这张床干净得过分,是酒店里常见的式样。他没能回到凌晨三点的实验室,没能回到那堆散着幽幽光亮的仪器旁边。
房间里,充斥着酒精的气味,他却甚至没法安慰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有机试剂吸多了出现的幻觉……
“你……是你救了我吗?”他撑起身,后颈依旧突突地跳着,像藏了只不安分的活物。但先前那焚心蚀骨的失控感,总算是消退了大半。
“对。”白大褂推了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落在他的身上,似乎波澜不惊。
“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我是西比尔大学研究生的研究员,没有开方权限,给你的抑制剂是非处方基础型号,能应对常规突发情热。”
白大褂递过来一支试剂,管子已经空了。
沈浮枝接了,指尖触着那冰凉的管壁。抑制剂。情热。
这两个词像枚生锈的钥匙,咔哒一声,便捅开了记忆里那扇蒙尘的门。
海量的、不属于他的认知,混着原主零碎而灰暗的过往,一股脑儿地涌进来,堵得他心口发闷。
他,沈浮枝,一位立志为科研奉献自我、可以发射去外太空做地外沟通实践的标准人类样本,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似乎穿成了某种被称为“Omega”的生理类别?
Omega。
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周期性的、不由分说的发情期,信息素失控,身体自主进入适合受孕的状态,并伴随着对Alpha信息素近乎本能的、难以抗拒的渴望。
抑制剂不过是暂时的堤坝,用得久了,要么失效,要么反噬得更凶。到头来,大多数Omega的归宿,是被一个Alpha标记——一种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绑定,意味着永久性的从属关系。
这个世界的法律是倾向着将Omega与Alpha拴在一处的。教育资源、职业通道,读书、做事的路,给Omega留着的总是窄一些、暗一些。
“相夫教子”被视为Omega最自然也最受推崇的归宿。独立?事业?自我实现?顶在头上金灿灿的牌坊,绝不会允许。
想什么,要什么,能成为什么——那通常是属于Alpha,以及Beta的特权。
而原主沈浮枝,就是一个即将被这张网捕获、缠绕至窒息的典型样本。
原主记忆里的家,是个镶金嵌玉的笼子。
家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估量,仿佛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艺术品。他们谈论原主的容貌,他的Omega等级,他的信息素稀有度……唯独不关心他是谁,他想什么。
原主不是没有过念想。沈浮枝能觉出那份被压得变了形的、纤细的敏感——
他会留意墙角那株无人理会的野草,抽了一星半点的新绿,会在四下无人时,偷偷去摩挲一本旧生物图册起毛的边角,指尖贪恋那点粗粝的质感。
那大约是他枯井般的精神世界里,为自己保留的、微不足道的绿洲。
他沉默,他顺从,不是生来便没骨头,是太早便看清了: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道下,一个顶级的Omega若是不安分,招来的会是什么。
他用沉默做了茧,把那点不肯死的念想裹在最里头,是悲哀,也是在绝境里习惯了的、习得性无助。
所以,当那场雨夜所谓的救命之恩,变成一纸强娶豪夺的婚书,当全家人欢天喜地将他当祭品般推出去,换取利益时,原主的那点微弱的火,便“噗”地一声,熄得干干净净了。
他什么也没做错。他甚至曾怀过一点无用的善心。
只因为生来是Omega,有着顶好的资质与要命的匹配度,便成了砧板上雪白的羔羊肉,由着人论斤议两地切了,卖了。
他只是不够幸运,没有生为别的性别,没遇上半个像样点的亲人,也没有一副硬到能撞破这天罗地网的心肠。
他是这荒唐世道里,一个被无声无息捂死了的、寻常的悲剧。
如今,这一切——这身不由己的身份,这步步杀机的处境,这原主遗下的、沉甸甸的无望——全数落在了沈浮枝的肩上。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呵气。“那么,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初来乍到,脑子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竟是那本叫他哭笑不得的、砖头厚的“原著”。对原著剧情的了解。此刻倒成了他辨认这陌生世界的、唯一的地图。
幸好,他一向是个记性好的人。但凡书上提过一嘴,有些眉眼的人物,都在他脑子里存着档,分门别类,清清楚楚。只要知道了这人的名字……
他便能将他归了档。是正是邪?是友是敌?究竟能不能被他利用?
他阖上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弯浅浅的青影。
这些原本只存在于狗血小说里的故事,此刻,却成了沈浮枝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他的心直往下沉,沉进一片望不见底的寒潭里。相夫教子?被标记、被支配、被圈养,从此与工作绝缘?
这比立刻死了,更教他觉得可怖。
他绝不想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指节用力,捏紧了手里的抑制剂。空管外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季屿。”白大褂终于说。
沈浮枝心下一顿。这名字……他在记忆的故纸堆里飞快地翻捡,纸页窸窣作响。
不是什么要紧角色,连推动剧情的边角料都算不上,似乎只在什么不起眼的段落里,提过一笔,拿了某个生僻领域的小奖,旋即淹没在主角们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这感觉是奇异的。好比一个人沿着既定的、通往悬崖的道走熟了,闭着眼也能数出路边第几块石头会硌脚,却忽然在崖边瞥见一条被荒草半掩的、从未在地图上现过形迹的野径。
这尽头是渺茫的,许是更深的渊薮,也可能是……一线天光。
他如今身陷囹吾。等待他的,还有一位即将醒转、必然暴怒的轩辕霸天。他急需盟友,急需资源,急需一切能助他挣脱这荒唐命运的力量。
一个能与他并肩的、哪怕只是暂时同路的人。
沈浮枝抬起眼。那双桃花眼因着先前的折腾,还汪着些生理性的水光,潋滟的,底子里却清冽得惊人,像雪后结了薄冰的湖面。
他仔仔细细地、近乎苛刻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白大褂纤尘不染,连袖口的褶痕都透着一种刻板的规整。处置他那不堪的情热时,手法利落专业,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连递过抑制剂时,指尖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不会令人不适的距离。
没有那种自上而下的、施舍般的怜悯。此刻报了名字,便只是静静地候着一般……
他需要赌一把。
“我知道,我现在是……Omega,一个该留在家庭里,做家庭主夫的性别……但是,有没有别的路?”他抬起头,盯住季屿,里面有急切,也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我不想过那种生活。”沈浮枝语速加快,“我不想我的未来被生理周期和另一个人的信息素绑定。有没有办法……让我能像正常人一样,做我想做的事?比如,搞科研?”
季屿微微动了下眉梢,沉默了片刻。
“有。”他最终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其中却有一丝鼓励的意味,“为了保护少数特殊天才,对Omega的社会义务也有部分豁免条款。”
“获得重大科研贡献表彰的Omega,可以申请免除强制婚配义务,享有与其他性别同等的自主权。换句话说,如果你能在学术界达到足够的高度,证明你的价值远超过生育和安抚的社会价值,你就有机会摆脱既定的命运轨迹。”
国家级以上重大科研贡献……
沈浮枝的眼睛倏地亮了,亮得灼人,仿佛一个将将溺水的人,终于望见岸上有个模糊的影子。他的科研成果,他的科研能力,大概在这个世界依然能派得上用场,即使这意味着他要从头开始,一步一个脚印……
这是他的浮木。
“也就是说,”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必须搞出点名堂,最好是能惊动上头的大名堂。”
“理论上,是的。”季屿点头,补充道,“但这条路非常艰难。且不说在履行婚姻义务前,你的漫漫科研路能否做出成果,Omega在学术圈面临的隐形壁垒、资源倾斜不足,等等……都是现实问题。许多尝试过的Omega,最终都因为各种压力或诱惑放弃了。”
“我不会。这是我的领域。”沈浮枝斩钉截铁。他看着季屿,忽然扯出一个虚弱但异常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他晃了晃手里的抑制剂,“这个,算我欠你的。等我以后拿了诺……呃,拿了国家级大奖,一定加倍报答你。”
因为笑意,他大病初愈般的面容也显得愈发生动起来,水汪汪的美目里漾开极细的涟漪,仿佛是往井里投入一块石子那样,倘若天足够晴,你就可以瞥见被折射的光线在水底游动,那里有一尾鱼轻巧地汇进它的族群——
这笑意是从深潭底上浮上来的,缓缓的,凉凉的,一直荡到眼尾微微的弧度里去,简直是盛满了三月的春水,能溺毙人心。
季屿闪了闪眼睛。
“如果你需要场地,可以来找我……不过,在那之前,”他指了指门外,“你或许需要先解决一下眼前的麻烦。那位轩辕先生刚刚醒过来,派来了一个下人,正在外头表达他强烈的情感。”
沈浮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转变成一种混合着厌烦和头痛的表情。
对了,还有个刚刚经历了被卸了关节、扇晕过去的“未婚夫”的绊子,等着他。
科研之路尚未起步,狗血剧情却仍需应付。
“好吧。”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我可以去会会这位……阻碍人类科学进步的不稳定因素。”
沈浮枝垂下美丽的眼睛,微微一笑。门外,咆哮声已然隐约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