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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 二月仲春雪纷纷,却嗅金桂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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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明是二月仲春,气候回温的好时节。昨夜的金陵城却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淹没了亭台楼阁,银装素裹,寂静苍茫,鸟雀无声,似乎空气都悄然凝结。在看似一切风平浪静下,是风云暗涌,变化莫测。
“姑娘,老爷夫人请您去正堂呢。”侍女采薇踏进门来,急匆匆要拽自家小姐出去。
崔迟幸连忙藏起从瓦舍里求来的三流话本,怨怨道:“又要替我相看哪户人家?”
“这回好像还真不是,气氛很吓人呢......”
只得不情不愿被推出了房。
刚迈过门槛,崔迟幸就被父母凝重的面色讶异到了。
“迟幸,看看吧。”
桌上摊开着昏黄色的信纸,她认出来——那是来自盛京的信,恐怕朝堂已有变乱。只是有些不解,这同一个无法插手政事的女子又有何干系。她不慌不忙拿起,并没有看见父母来回传递着担忧的眼神。
信上字数不多,内容精要,却惊得让她半晌无法回神——圣上已拟旨特允女子入朝为京官,与男子地位平等,经考核后擢选佼佼者任职。
“迟幸,你应该明白,我们金陵崔氏曾是何等辉煌?”崔扶生捋了捋白花的胡子,一叹一语中皆是忧虑,“如今……除了你一女儿家,我们可还有复兴之望?”
建朝初期,金陵崔氏是江南地区最鼎盛的望族,清流里最有话语权的一脉。民间有俗语广为流传:“金陵有崔氏,一门三文正,儿孙尽才俊。问太庙供奉何人?竟似崔户家庙。”
可因宋氏皇族欲巩固北方势力,开始大力弹压南方氏族。现如今崔宅门楣黯淡,光辉不再。父辈们庸碌无为,身居闲职,各房儿郎仍流连于烟花巷中,花天酒地,肆意妄为。崔扶生作为大房长子,却仅得崔迟幸这一女。幸而她生来聪慧伶俐,写得政论也做得好词,被冠誉为”江南第一才女"。
然而,再多的虚衔于家族又有何益?既是女儿家,就只得凭自己的好才情傍一个好郎婿。崔扶生明白,自己的女儿心里是有千万个不愿的,于是他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这个消息。不仅仅是为了她,更是背后整个金陵崔氏。
看来,父女俩的心里,其实都不曾忘记十三年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还是她五岁的时候,上元节日,崔父背着个粉团子似的崔迟幸游街赏灯。她自小便生得粉雕玉琢,上街披着个樱桃红的斗篷,更显娇软,让路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这对父女。因此,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在暗处有一道目光久久不离。
直到那一身布衣的老先生主动开口,叫住了将要离开的他们:
“且慢,崔君。”
崔扶生闻声而止步,诧异地盯着眼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吾与公并不相识,何故认得吾?所谓何事?”
老翁并不回他前话,只深深端详着他后背上崔迟幸的面庞。
崔迟幸竟也不害怕,在崔扶生心怀狐疑调整角度掩住她后,还探个小脑袋望着这位陌生老者,一双杏眼扑闪扑闪,玲珑剔透。
“不出意外,你此生应该唯育此女了。”
这话让崔扶生很是恼怒,金陵城谁人不知他崔家大房四处求医,就为了生个男子好生培养,以重振崔氏门楣。
老翁不理他面上愠色,又悠悠开口:“不过,我敢肯定的是,此女有再兴崔氏之体格,是颖悟绝伦之才......”
“怕是宰相也做得。”
怒气冲冲转为茫然不解,崔扶生言:“老先生,吾儿乃女子身,何出此言?”
“呵呵,静观其变。来日,盛京必有大变。”
人在眨眼间倏忽不见,无影无踪,于这鱼龙混舞的灯影中。
“爹爹,宰相?是像太祖公那样嘛?”
背后的小人儿开口,终于叫回崔扶生的神来:
“是啊,幸儿。我们是世代簪缨,出得宰相可不止太祖公呢。”
“那幸儿也做得嘛?”
“宰相是需要男子家的,而且会很累哦,要对很多百姓负责。”
这下是崔迟幸嘟着嘴闹不开心了:“爹爹说女儿做不得,我偏要做给你看。”
这姑娘从小就是个倔性子,崔扶生失声哑笑,不与她争:
“好,那爹爹就等着幸儿做我们大宁的女宰相。”
如今看来,那番看似胡诌的言语,竟是一语中的。
“女儿愿意,北上盛京,不着紫袍,势不再归。”
眼前的崔迟幸早已褪去了幼时憨态,眉眼更显利落,丰肌秀骨,清雅绝尘。
她不带一丝犹豫,直挺挺地跪下,叩谢双亲。
雪地融化时是极寒冷的,可崔迟幸撒了欢躺在地上,浑身轻盈,暖流丝丝浸透全身。
崔母要拦,担心她着了风寒,却被崔父拦下:
“待她闹吧,自及笄以后,迟幸哪曾有这样的时光呢。”
“我是妇道人家,不懂你们崔家那些抱负。我只知道,我的女儿平安最重要。”崔母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拿帕子轻抽着崔父的肩,“你我怎会不知,那盛京是个什么样的虎狼窝......”
崔父重重叹了口气,并不语,只一味拍着怀里夫人的肩,以示安慰。
“说来,今年初我还替幸儿看了几位清流人家的公子呢,个个皆是一表人才,可惜了......”
“我看你挑得眼光不行啊,就说那张家的公子,说是白鹿洞回来的,文不成武不就,料咱女儿也看不上。”
“我就是眼光不好才嫁到你们崔家来!”
......
崔迟幸看着父母打情骂俏,心生羡慕。但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她从小到大竟对儿女情思没什么向往之意。
采薇也躺在地里,她看见主子双手撑着脑袋趴在地里,笑嘻嘻说道:“姑娘,咱这可不算是嫁去盛京了,是考去盛京。”
崔迟幸笑着弹她的头:“傻采薇,我这还没过考核呢。”
“有何不可的?我家小姐是顶顶的聪明!”
“而且你看上次夫人让你相看的那位文采出名的林公子,连你的一个问题也答不上,脸直发绿呢。”
听着采薇嘻嘻哈哈的笑声,崔迟幸却忧从中来。
盛京是什么地方啊,人杰地灵,冠盖满京华。别说是舞文弄墨,就连明争暗斗的计谋,那些老狐狸也玩得转转的。
此去别今年,她知道,自己怕是要踏上一条不归路,从此可说是再无家乡。但,她心中仍愿意去面对未知的险难。
因为她的鼻腔里,已闻见桂子似有似无的馥郁气味,正等着她亲摘金粒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