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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潮湿的烙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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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周慧成为幼儿园老师,给孩子们讲绘本故事时,总是偏爱那些色彩明亮、充满阳光的画面。她潜意识里拒绝回忆那一刻母亲的形象,但那个画面却早已蚀刻进她的骨髓——
母亲浑身湿透,单薄的旧衣服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勾勒出清晰的、劳累过度的骨骼轮廓。
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憔悴的脸上,雨水混合着泥浆,在她脸上冲出沟壑。她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布满了被玉米叶划出的细密红痕,还有干涸和新鲜的泥巴。
最让周慧心脏骤停的,是母亲的眼睛。那双总是写满疲惫但偶尔也会对她们露出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被生活重压碾磨后的灰败。
宽大的、边缘破了的草帽耷拉在她背上,非但没起到遮雨作用,反而像个沉重的、荒谬的装饰品。
母亲看见她们,似乎怔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们……怎么来了?” 没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她们空空的手上,那空洞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失望,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没带饭来吗?我电话里……不是说了吗?”
周慧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电话里的杂音,父亲的沉默,震耳欲聋的电视噪音……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周倩急急地说:“妈,电话里没听清!雨太大了,你先跟我们回去!明天再弄!”
“明天?”母亲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肌肉无意识的抽搐,“明天还有明天的活儿。你爸我是指望不上了,”她的目光扫过两个女儿,那眼神复杂,有依赖,有怨怼,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你们俩……也指望不上吗?”
这句话不重,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缓慢地割开了周慧的心。她看到姐姐周倩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倔强地咬住了嘴唇。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背上还剩小半袋的化肥卸下来,又从地头拖过一袋新的,用一种近乎本能、熟练到让人心疼的动作,将绳子在瘦削的肩头勒紧。她弯下腰,准备再次钻进那片风雨飘摇的绿色海洋。
“妈!”周慧终于哭喊出来,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咸涩无比。
母亲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闷闷地传来:“还有两行。那边有袋子,你们俩……搭把手。” 说完,她佝偻的身影便再次被茂密的玉米林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倩用力抹了一把脸,走到地头,看着那袋沉重的化肥,又看看哭得颤抖的妹妹。十三岁的少女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毅和决绝。她拉起周慧冰冷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哭了。赶紧干,干完就能带妈回家。”
那一个小时,是周慧生命中最漫长、最沉重的一小时。
她和姐姐学着母亲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田垄里,冰冷的泥水灌进破旧的胶鞋。
她们合力抬起化肥袋,笨拙地撕开,学着母亲的手法,将白色颗粒撒在玉米根部。
雨水模糊了视线,玉米叶边缘锋利的锯齿划过手臂,留下火辣辣的疼。手掌很快被粗糙的编织袋磨得发红,每一次弯腰、抓取、挥洒,都耗尽力气。
但她们不敢停,耳边只有风雨声、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底那点卑微的期望——快点,再快点,结束这一切,带妈妈离开这里。
当最后一颗化肥颗粒消失在泥土中,三人终于汇合在地头时,天几乎完全黑透了。
雨势稍歇,但寒意更甚。母亲默默地收拾着空化肥袋,将它们叠好、捆紧,动作机械。
周慧和姐姐想帮忙,却笨手笨脚。母亲没有责备,也没有感谢,只是沉默地接过她们手里的工具,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上。
回程的路,更加沉默。母亲推着沉重的自行车走在前面,湿透的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周倩和周慧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冷得发抖,心里却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冷冰冰。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暖黄的灯光和室内相对干燥的空气,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温暖和解脱。
父亲周志国依旧躺在床上,姿势几乎没变,只有电视换了个频道,正在播放吵吵闹闹的广告。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是母亲,她甚至没有换下那身湿透的、沾满泥巴的衣服,就径直走进了厨房,开始生火、烧水。
姐妹俩麻木地回到自己狭小阴暗的房间,换下湿衣服。冰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太久,皮肤都有些发皱发白。
她们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熟悉的忙碌声响,谁也没有说话。直到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醋没了。你们谁,去床头柜拿点钱,买瓶醋回来。”
周倩正在用一块干毛巾擦头发,闻言看向周慧,递给她一个眼神。周慧明白,姐姐的意思是让自己去。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莫名的抗拒,推开房门,走向父母的卧室。
家里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走路几乎没有声音。她走到虚掩的房门口,正要推开,却听见里面传来父亲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的说话声,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近乎温柔的、带着奇异黏腻感的语调:
“……嗯,知道……我也想你……”
周慧的手僵在门板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逆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我也想你”在耳边嗡嗡作响,与屋外残留的风雨声、厨房里锅碗的碰撞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疯狂地交织、炸裂!
“吱呀——”她不受控制地,轻轻推开了门。
床上,父亲背对着门口侧躺着,手里握着那个老旧的、黑色的听筒电话。他似乎完全沉浸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里,连房门被推开都未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