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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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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滑过凌晨一点,市交通电台导播间的空气凝重得可以拧出水来。沈确靠在椅背上,食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边缘。面前的麦克风泛着冷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所以那只狐狸最终明白了,有些路必须独自走完。”他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死水,每个字都裹着职业性的温和,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厌倦。
窗外,城市睡了,只有零星的几扇窗户还亮着。沈确瞥了一眼实时收听数据——37人。这个数字在他两年的深夜节目主持生涯中,已经算不错了。
就在这时,导播间的指示灯突然亮起,血红的一点,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眼。
沈确挑眉。深夜来电不常见,大多是醉汉的胡言乱语或孤独老人的漫谈。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却依然保持着那份职业性的温柔:“这里是‘深夜伴行’,我是沈确。这位听众,请讲。”
一段短暂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女声:
“沈老师,您相信城市会记得吗?”
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某种被岁月打磨过的质感。不是年轻女孩的清脆,也不是老人的苍老,而是一种知性的醇厚,每个字的尾音都微微下沉,仿佛藏着未尽之言。
沈确敲击控制台的手指停住了。
“城市会记得?”他重复道,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了些许,“这是个有趣的说法。您指的是......”
“我想讲讲我的故事,就10分钟,可以吗?”
“当然,请讲!”沈确调低背景音乐的音量,回复道。“对了,请问怎么称呼您?”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在两人之间流淌。沈确几乎以为对方挂断了,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鹿聆。”
......
六年前,有一款叫做0305的社交软件,悄悄流行过一阵。
打开应用,界面犹如一片寂静的九宫格,每个格子背后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代号。在线人数寥寥,总不过十几人。走进一个格子,常常只有沉默;偶尔有人打招呼,可一进一出之间,谁也记不住谁。
但这方寸之地,却像是为鹿聆量身打造的。
她生性不善言辞,内心却住着一整片奔涌的星河。在这里,她可以尽情倾诉,却不必露出真容。她最喜欢独自创建一个格子,循环一首属于她的歌——只要她是第一个点击播放的人,这个格子便短暂地属于她。有时她也潜入他人的空间,留下几句轻如羽毛的评论,或洒落几粒日常的碎光。数字掩去了真实身份,却让她的表达前所未有地自由。
直到那个百无聊赖的午后。
鹿聆照常点开0305,屏幕右侧忽然闪动着一抹醒目的红光——有人给她留言了。
她指尖轻滑,进入自己的空间。留言来自一个代号“194362”的人,写在她某张照片下面:
“我在京南读研。你好可爱,可以认识你吗?”
短短一行字,却让她的心轻轻一颤。
鹿聆目光落回那张照片。那是她和朋友聚餐时拍的:半扎长发,一副圆框眼镜托住尚且稚气的脸。她右手微撑着下巴,朝镜头弯起眼睛,笑意像水波一样漾开。照片下方,简简单单写着:京南幼师。
其实鹿聆并非那种第一眼就惊艳的容貌。她生着一双细长的眼,眼尾微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灵动的狡黠;鼻梁不算太高,线条却温润柔和;嘴唇饱满,笑起来弧度自然得像月牙;一张鹅蛋脸轮廓流畅——不是标准的美,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的韵味。
那句话还在屏幕上亮着。
鹿聆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久久未落。心里有什么轻轻骚动着,像是被羽毛挠了一下,又像是被微风撩起了衣角。
她那时,明明不是独自一人,她是有男朋友的。
可是,又有谁能拒绝那样一道突然的青睐呢?
最终,她轻轻点下键盘,把自己的联系方式,送进了那片由数字构成的、微茫的虚空之中。
没过多久,鹿聆的微信弹出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卡通男孩,名字简简单单两个字母:hy。
她盯着屏幕,指尖在冰凉的手机边缘蹭了蹭,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温水入喉,仿佛能把心里那点浮起来的、带着羞耻感的悸动一并吞咽下去。
“我和他……本来就没有未来了。”她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像耳语,“他终究要回西山,而我必须留在京南。”这个理由被她反复打磨,已经光滑得足以握在手心,用来抵挡所有自我质疑。“我配得上更好的,不是吗?”
指尖落下,通过了申请。
聊天框里立刻跳出一个活泼的“hello”表情包。鹿聆没急着回。她点开那个卡通头像,进了他的朋友圈。
寥寥几条动态,透着理工科特有的简洁。一张“矩阵论”课程表的截图,一个京南大学的定位分享……清晰勾勒出一个轮廓:优秀,上进,在更高的地方。
心里某处轻轻动了一下。鹿聆清楚自己——慕强、虚荣、甚至有点自私。可在这人间行走,谁不是先紧着自己的船,才顾得上别人的桨?她这么想着,那点愧疚便淡了。
她不知道,命运这盘棋,她方才信手落下的这枚白子,终将被步步紧逼的黑子,围到无路可走。
他主动发来信息,说自己叫何晏,在京南大学读研一。他问:“你在京南哪里?”
鹿聆斟酌着打字:“我现在还在平江。不过姑姑家在京南,以后工作……也打算定在那里。”她撒了半个谎,未来是真的,但眼下并非孤身一人。
她回得矜持,每句都答,却从不延伸,更不主动发问。哪怕是在“钓鱼”,她也深谙其中门道——鱼儿若太急切,垂钓的人反倒会失了兴致。
何晏却热情得像个毫无防备的太阳。窗外的雪、晚餐的菜、偶尔刷到的搞笑视频……他都一股脑儿分享过来。鹿聆看着刷屏的消息,觉得有些好笑,便回:“不用事无巨细都告诉我呀。”
他很快反问:“什么样才算‘事无巨细’呢?”后面跟着一个顶着巨大问号的青蛙表情。
幼稚。鹿聆心里飘过这两个字,没接这个话茬,转而说:“元旦假期,我可能会去京南一趟。”
“真的?”他的回复快得像在等她这句话,“那到时候,能见面吗?”
钓鱼的人稳坐岸边,却不知水中鱼儿吐出的泡泡,也悄然弄皱了倒影。鹿聆的现任男友,此刻也在京南。这件事,她自然不会向何晏提起。她心里已盘算好:去时就住在男友那里,等他加班的时候,便能偷出几个小时,去见何晏。
......
深夜,电台直播间的红灯静静亮着。
“沈老师,”麦克风里传来的女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这样……会遭报应的吧。我知道,我是个无可争议的‘恶女’。”
沈确听着这遥远的忏悔,胃里泛起一丝职业性的麻木与轻微的厌恶。但他只是调整了一下耳机,用平稳得近乎冷漠的嗓音回应:“路是自己选的。你不后悔就行。”
“时间到了,打扰您了。”女声匆匆切断,留下空洞的忙音,旋即被垫乐温柔地淹没。
沈确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瞥了一眼实时收听数据——25。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托这份职业的福,”他对着空荡荡的直播间自言自语,“什么瓜都能吃到。”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事,终究只配在电波流转的深夜里,获得片刻匿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