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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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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西二十六年,为敌乱,皇室西逃。
城南西山,朔军正旌旗回朝,大红黑字“金”在风中飘扬,尾布流苏,长寸三十,十分威风。
三千兵甲声噌噌声欲大,溅起尘土飞扬,士兵路上走停一歇,破木吹土,可以说是一点纪律也无。
中间押有几百名百姓人丁,手脚负立,亦步亦趋地跟着军队,老女老少,贫民商贾此刻都已经成了人质,等到新朝一立,就等他们家人拿钱帛赎人。
队伍最前头,高头大马上,一个满脸胡腮的男人正接过手下递来的美酒,灌一口后啧啧赞叹:“这酒真不错。”
天寒地冻,男人说话的时候大口的白气从他嘴里跑出,粗犷不已,又接着灌了一口。
他生的丑陋,两只眼睛昏着黄浊,满脸胡腮,身上堆肉。
马下,一个瘦猴细小的男人看对方满意,长吁了一口气,又紧跟着拍马屁:“校尉喜欢甚好!好酒当配。”
人群中涌起的骚动打断了这边的对话,行军停了下来,楚雄之还在提酒灌入,直到一壶不剩一滴的时候,才兴致缺缺地甩开那坛子,十分不满:“何事。”
一旁小将跑来,约摸才十四五岁,他身上的甲盔显然不太合身,摇摇晃晃的,只能一只手扶住盔沿,一手拿着红缨枪,看着十分滑稽。
“校尉,是有人在闹事。”
“大胆!”楚雄之喝酒来了暖气,正觉得不太尽兴,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呢,偏有不长眼的狗民往他气口上撞!
他翻身下马,推开一旁的小将,他肥肉横生,但人又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十分彪悍。
等他提着腰带走近就发现一个男人在跟士兵争执着什么。
他头发杂乱,右眼盖着一块绷带,额头还有些许淤青,年岁大概三四十岁,身上衣衫褴褛,活像一个乞丐。
“你这杂碎吵什么!”楚雄之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脸红的不行,但是一点醉意没有,不知是气的还是冻得。
他上前提溜着那个‘乞丐’的中衣两层,将人拉到面前,面容凶恶,眼神喷火,嗓门大的要死。
那‘乞丐’挣扎几下无果,索性就着这姿势,冷哼一声:“自古擒兵不捕民,我跟我婆娘是良民,登记在册黄州人家,不是你们口中什么逃兵剩兵!放了我们!”
说的确实不错,自古惯例,改朝换代,擒兵可招,可杀,都是上头人说的算,不过也就是看心情而定,但是不掺兵战之事的平民老百姓是不在俘虏行列的。
但楚雄之自宵山起兵,手下也都是些土地氓匪,麾下几千兵可以说是纪律低下,应了“金朔”的招安,挂了个牌子,哪里是什么正规军。
如今被他这么指出来,心里也难免龌蛀。
楚雄之眼眯成一条缝,暗里燃着火,一把将人丢到地上,只听到一声十分清晰的骨骼错位声,他摸了摸腰间那把佩刀:“你这杂碎…”
他心口的火正燃得旺,正欲提刀示威,突然瞥见‘乞丐’身侧一个蒲柳身姿。
那女人身上的罗裙银袄沾上了雪絮,轻纱杳光扯乱了脖上的金锁,青丝杂乱,散落在肩,云肩盖了厚雪,面上抹了一层厚厚的草木灰,看不清面容。
但是这身材倒是…真心不错。
男人眼神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那名女子,这几月战事,忙的他晕头转向,倒是好久没有过风月之事了,现下饮了酒,倒还真有些…
这上头一直也没派人来接管,做出点乱子来想来也是不会被知晓。
姜萝自然看出来对方来者不善的眼神,她忍不住蹙眉,打心底的一种恶心翻涌上头。
“你。”
姜萝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伸出的手指上,黢黑干瘪,胖的圆润。
楚雄之指了指她,开口:“你今夜来我帐中伺候。”
身后的士兵一听,都也忍不住的望了她一眼,神情复杂。这是拿俘虏当娼妓,且不说她来头如何,这一身衣帛瞧着也不想是败兵逃士,受这屈辱,有口难言。
楚雄之也懒得再理会那地上的男人,凶神恶煞地说,“再有不想活的,可以试试看我的刀锋不锋利。”
他提着腰间匕首走了,天寒地冻,他招呼手下支帐扎营明日在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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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傍。
随军侍女将她带到一个帐中,中间摆着一口支起的木桶欲缸,热气腾腾,侍女面上挂着一轻纱,低着身子,刚添好热水便退了出去。
刚进来的时候她就看了一遍,这个临时搭起来的帐房没有一个窗户,只有正北方向一个大门,门口就是驻扎的士兵,人数约莫有个三五人。
在十几米外就是士兵营帐,正在搭锅煮饭烹水,若是一人硬闯出去,闹出了动静被抓回来,必定会加严看管。
她就近木桶,挽起三两水洗脸,清水照应出她的面庞,额上花钿很淡,雪肤衬着绛唇,艳若桃李。
便是整个京城翻过天来,也数得上是有名号的美人。
不做犹豫,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利刃出鞘,上头红玉雕刻,还有一行小字“晋阳舞柳”。
那年父王灞上折柳,与母后舞剑定情,名誉京城,随后在帝后大婚三年后才生出了她,那把定情的长剑便改做成了短匕赠给了她。
今日,如果逃脱无果,就用它,全了越西皇室的体面。
清水中,映照的少女眼瞳明亮,扑闪的乌黑晶亮,看着桶中荡起的涟漪,她回想到了过去。
她本是越西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晋阳帝告召天下万民的明珠,可比日月星辰一般高贵的存在,如今蒙尘成俘,随意就能被他人言语侮辱冒犯。
想到如今处境,她手持短匕的手因为用力而隐隐颤抖,细长的手指染上绯红,若是…若是父皇还在,定要杀了这帮人,挫骨扬灰,散入轮回。
一滴清泪落入热水中,即刻就逝去踪影。
她拂袖擦掉眼泪,将短匕藏好。
这些天一路的奔波辗转,她一身白衣早已看不清颜色,泥土杂黄在两袖蹭的不成样子,已经做好了拼命的决定,不如洗浴一番。
姜萝伸出手解开腰间裙带扣,手指轻轻一扯,衣袖落地,她抬脚走近氤氲水汽中。
生起白烟渺渺让她出了汗,她面色娇美,清冷矜贵,靠在木桶,乌发如瀑披散肩头,宛如洛神。
等她起身穿好衣饰的时候,外头喧哗得很,她低眉系好宫绦,将短匕收进衣袖,随后踏出帐门。
“呲—”少女将手中的佛珠丢入雪地,头也不回,一年生辰,佛寺高僧为她献上一宝,保佑她此生家道雍睦,万事顺遂。
如今佛神都自顾不暇,寺宇被推倒,无人会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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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略过山间雪松,溅落了一地的白,几里外朔军的火光通明。
漫天的白雪不敢落在他的衣袖,一晃而过草药香,银鬃烈马上,一位少年姿态散漫地看着地上那个跪地求饶的男子。
地上跪着的那个,不是白天的那个楚雄之是谁。
楚雄之磕头轻罪,嘴角溢点血:“咳,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声音为之急切,年轻的新兵看的是胆战心惊,这白日里那般狂妄之人,见到这么个年轻小儿跟吓掉了魂一样。
磕着磕着,楚雄之额头前落地的雪地已经沾变成红,但是马上的少年面色一点变化也没有。
一旁的近卫识趣地上前将人拖了下去,楚雄之声音害怕的不行,一时哑声,随后大喊饶命,一声盖过一声。
“将军饶命!”
“将军!”
“将军饶命啊!”
他知道自己这一路来,强杀劫掠,违背军规,按律当斩,若是上头来的是别的大人,他给点金银财帛求个活命也就算了,偏得碰见的是这么个阎王!
十三能使长枪横扫,十四拉弓百步穿杨,十五以一敌百,破杀围局,身边的一把鸦九剑,使得出神入化,神佛都为之一惧!
这可是朔金的阎王鬼面,谢杓白啊。
冬日夜少昼长,天方鱼肚白已经微微显露。
谢杓白摆了摆手,军中士兵都开始湮灭火把,处理装点准备行军,他无趣地拉着缰绳正要离开,突然东南方一群人在叫唤着什么,喧哗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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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萝在雪地奔跑,她的衣袖宫绦荡在腰间,脖上的金锁铃铃作响,锦履踩在雪地上,一种凹凸声在静日下十分明显。
她的眼尾染血三滴,是刚刚那帮要对她行不轨的登徒子士兵的。
这般少了平时的矜贵高持,衬的她倒多了几分妩媚厉害。
她跑的急,呼出的气朦胧在眼前。
“—吁—”
身后不远传来驭马声,本在后头追赶的士兵都没了声音,好像是停了下来。
鬼使神差地,姜萝睫毛煽翩,匆匆向后一瞥。
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锦衣少年。
他一袭红袍,劲瘦的身躯顶住风雪,飞絮刮衣而过,额前碎发偶有寒风撩起,乌黑的长发束在玉冠里,玉冠单边垂下金笤带,在风中扬起。
一双桃花眼让人挪不开眼,嘴角微微一挑,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的窘态。
俨然一个坏种。
她急忙收回目光,脚下步子没停,前方树木丛生,只要离开这条小径……
跑出这片树林,或许钻入灌木丛,便可逃生。
她心中的阴霾都被这设想的美好扫清,双眸明亮而又期盼。
一声讽笑,自上方风雪传来,嗓音带着几分懒倦,在这空荡的白茫地十分突兀。
倏然,一道箭矢光影溅雪,将风声割裂两半。
那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落雪也安静了下来。她身上的白狐裘骤然失去温暖,仿佛只是静物。
肩胛被贯穿,姜萝跌入雪地。
她的罗裙漫开,引雪风咽,像是开在雪地上枝头的俏梅。
雪絮落在她的睫毛,她的面庞,她的朱唇,被狐裘包裹着的少女仰天喘着气,肩膀上的伤口在这寒天刺骨冰疼。
昏昏欲沉,突如其来的困意快要将她吞噬殆尽。
是要死了吗…
发丝上的雪因为呼出的热气融化在脖颈,带着痒意,化为点点雪水,她都分不清眼角是泪是水,她在哭吗…
她想起来那年风雪年,父王为他冠礼。
元字好,意为首,昭告天下,朕最爱之珠玉,只有阿萝,今天就来做一圣旨,赐你称号。
“元昭。”
…
这边,谢杓白踩镫下马,靴子踩进雪地,碎了冬前的旧树枝。
一旁近卫递来一件白裘,他随手披上,方才玄衣少年的戾气消逝不见,只见锦袍公子。
等他到了少女跟前,谢杓白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瞳,眼角粉艳还噙着泪,让他想到了后院不栽自开的垂丝海棠,一树千万花,娇柔怜人,垂英凫凫。
看着雪地间的少女,他深邃漆黑的桃花眼若有所思。
他不是已经箭矢偏过三寸了吗,哭什么。
他正要转身,目光猝然一顿。
她脖子上挂着的金锁,此刻熠日清晖。
民间一佳话,晋阳帝有一女,号元昭,诞辰之日彩云千里,渔获丰稔,道士称,此女坤造良佳,命局清贵,可致国庆。
帝大喜,号百里将军寻三百二十名巧匠造金锁,鎏金春锁至此问世。
它间缀摞祥云鸟兽,通体白玉,触为暖润,锁扣为活环设计,环上套三枚小铃,莹白似雪。
在公主满月之日,昭万国,帝爱之切,天下万民俱晓。
少年负手而立,脸上终于有了表情。
他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一弯,似月牙清冷,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