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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游戏开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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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簌簌落在青石阶上。
苏寒刃跪在湿冷的门槛边,粗布衣襟浸透雨水,贴在锁骨那道旧疤上。
那疤是十岁那年,剑客留下的。
她垂着眼,左手始终虚拢在袖中,指尖抵着暗袋里的半枚玉佩。
“抬起头。”管家的声音劈开雨幕。
寒刃仰脸,任由雨水滑过可以摸了黑炭的脸颊。
她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撞进一双眼睛里。
廊下那位执伞的素衣女子,正静静看着她。
林清瑶。
那目光清透得让人无处藏匿。
“名字?”管家翻着名册。
“苏晚。”寒刃哑声答。
这是母亲给她取的乳名,知道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管家正要挥手赶人,廊下传来声音:“且慢。”
素白裙裾拂过潮湿的石板,林清瑶撑伞走近。
伞面倾斜,遮住寒刃头顶的雨。
“手怎么了?”她问。
寒刃这才发现左手虎口渗着血,大抵是昨夜练剑太过。
她蜷起手指:“摔的。”
林清瑶轻声说:“但林家的门,不是谁都能进。”
寒刃抬眸:“小姐怕我是歹人?”
林清瑶蹲下身,与她平视:“我怕你是走投无路的人。”
“有何区别?”
“走投无路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林清瑶从袖中取出帕子,托起寒刃的手。
帕子覆上伤口的瞬间,寒刃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林清瑶的指尖温热,包扎动作熟稔。
她确实常为受伤的仆役治伤,这是寒刃调查过的。
但真被触碰时,那温度仍烫得她心头一颤。
林清瑶包扎时,寒刃瞥见她腕内侧有一道浅疤,形状奇特如折断的梅枝。
“留下吧。”林清瑶起身,对管家说,“我院里缺个打理药圃的。”
管家迟疑:“大小姐,这来路不明...”
“药圃离主院最远,不妨事。”林清瑶转身,伞沿的水珠串成帘,“跟我来。”
寒刃撑地起身,膝盖的刺痛让她晃了晃。
一把伞又挪回来。
“能走吗?”林清瑶问。
寒刃避开伞:“能。”
药圃荒芜如乱葬岗,野草淹没田垄。
寒刃被领到角落的柴房,屋内只有一床一桌,窗纸破洞灌着风。
“缺什么去找刘嬷嬷。”林清瑶站在门口,雨水在她身后织成灰蒙蒙的纱,“每日辰时采露水洗净的药材,巳时翻土,未时...”
“小姐。”寒刃打断,“为何选我?”
林清瑶静了片刻。
屋檐滴水敲打石臼,咚,咚,咚。
“你眼里有恨。”她说。
她紧接着又说:“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这话说的极轻,好似是说给自己听的。
寒刃呼吸一滞。
“但不是对我的恨。”林清瑶补充,“是对这世道。我见过的。”
她转身离去,素衣融入雨雾。
她最后那句话的尾音,带着叹息。
三日后午时
寒刃端着漆木托盘,碗中汤药晃动如焦褐色的湖。
她已在林府潜伏三日,摸清林清瑶每日此时会在廊下看账本。
她需要制造冲突接近核心,
林清瑶院中仆役各司其职,她这个药圃杂役根本没理由进主院。
今天,终于被她找到了个机会。
送药的丫鬟突然腹痛,刘嬷嬷随手抓了最近的寒刃:“快送去,凉了药性要减的!”
回廊九曲,寒刃脚步平稳。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七年前父亲咽气时也是这样数,数到第一百下,她发誓要林家血债血偿。
廊下,林清瑶倚着栏杆,账本摊在膝上。
她今日穿月白交领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
她安静得像一页搁浅在时光里的旧诗。
寒刃走近,故意让脚步重些。
林清瑶没抬头:“放这儿吧。”
“小姐,药要趁热。”寒刃声音刻意放低,带着仆役应有的恭顺。
林清瑶这才抬眼。
她的目光在寒刃脸上停留一息,太久了,久到寒刃以为被识破。
林清瑶合上账本:“叫什么?”
“苏晚。”
“名字很好。”林清瑶伸手接药碗。
寒刃递碗时指尖微颤,药汁轻漾。
林清瑶的手已碰到碗沿,就在这时……
寒刃“脚下一滑”。
药碗脱手,褐色药汁泼洒而出,泼向林清瑶的前襟。
滚烫的药液浸透月白衣料,在胸口洇开一大片污渍。
“奴婢该死!”寒刃立刻跪倒,额头抵地。
她等着怒斥,甚至掌掴。
林家大小姐被贱婢弄脏衣裳,合该大发雷霆。
一阵沉默。
紫藤花簌簌落下几瓣,粘在泼洒的药渍上。
“烫着没有?”林清瑶问。
寒刃怔住。
“我问,你烫着没有。”林清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柔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药汁泼出来时,溅到你手背了。”
寒刃这才感到手背刺痛,确实溅到几滴,已经红肿。
她攥紧拳头:“奴婢没事...小姐的衣裳...”
“衣裳而已。”林清瑶俯身,竟伸手扶她,“起来。”
那只手握住寒刃的小臂,力道温和却不容抗拒。
寒刃被迫起身,撞进林清瑶的视线里。
太近了,近到感觉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此时大概是一个满脸灰泥、眼神慌乱的卑贱婢女。
寒刃咬牙:“小姐不罚我?”
“你想被罚?”林清瑶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帕子,帕子角落绣着小小的“瑶”字。
“做错事就该受罚。”
“那你觉得,该罚什么?”
“鞭笞,或扣月钱。”
林清瑶轻轻擦拭手背的药渍:“你月钱多少?”
“...三百文。”
“不够买这件衣裳的袖口。”林清瑶抬起眼,“所以罚你有什么用?”
寒刃语塞。
她准备好的所有应对,忍辱、示弱、博取同情,全都落空。
林清瑶不按常理出牌,让她的精心策划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去换件衣裳。”林清瑶对身后丫鬟说,又转向寒刃,“你,跟我来。”
这是寒刃第一次进林清瑶的闺房。
房间素净得不似世家小姐的居所:一张黄花梨木榻,一套文房,一架古琴,满墙书架。
唯一鲜亮的是窗边那盆兰草,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
“坐下。”林清瑶指着榻边绣墩。
寒刃僵立不动。
她袖中的短剑贴着肌肤。
太近了,此刻若动手,三招内可取林清瑶性命。
但不行,她要的是林震岳的命,要的是林家身败名裂,不是一个大小姐的死。
她必须继续伪装,但林清瑶的举动让她感到不安。
林清瑶从多宝阁取出一只瓷瓶,坐到寒刃对面:“手。”
寒刃伸出烫伤的手。
林清瑶挑出药膏,指尖沾了,轻轻涂在红肿处。
寒刃发现林清瑶的左手腕一直微微内扣,那是常年抚琴或握剑的人才会有的习惯性保护姿势。
她也会武?
调查中可没提这点。
“你从前,做过什么?”林清瑶忽然问。
“种地,洗衣。”
“说谎。”林清瑶涂药的动作不停,“你虎口和食指的茧,是握剑的茧。种地的人,茧在掌心。”
寒刃后背渗出冷汗。
“家父...曾是镖师。”她急中生智,“教过几招防身。”
“镖师。”林清瑶重复这个词,语气难辨,“所以你会武。”
“皮毛而已。”
“那便好。”林清瑶收回手,盖好药瓶,“我院里正缺个会武的丫鬟。”
寒刃猛然抬头。
林清瑶迎上她的目光:“每月多加二百文,守夜,可愿意?”
寒刃:“小姐不怕我别有用心?”
“你会吗?”林清瑶反问。
“人心隔肚皮。”
“那你的肚皮里,装着什么?”林清瑶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寒刃,“装着仇恨?装着秘密?还是装着...某个必须接近我的理由?”
房间忽然寂静。
寒刃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她右手悄悄滑向袖中短剑。
“逗你的。”林清瑶转身,脸上竟有极淡的笑意,“我只是觉得,你会武,守夜更安全。不愿意便罢。”
那笑意像冰面上倏忽而逝的裂痕,眨眼又平复如初。
寒刃松开剑柄:“...奴婢愿意。”
“好。”林清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这是府中规矩,今夜开始值夜。子时到卯时,在主院西厢外守着。”
寒刃接过册子时,瞥见书架深处露出一角木匣。
乌木,无雕饰,但锁孔形状奇特,像一朵梅花。
寒刃换上深青色守夜衣裳,袖口收紧便于行动。
她立在廊下阴影里,主院沉寂如墓,林清瑶的寝房灯已熄,窗纸透不出半点光。
寒刃的目光扫过院落。
东厢是书房,西厢是库房,正房后有条小径通向林府禁地:林震岳的“藏锋阁”。
看来守夜是绝佳的探查机会,林清瑶为何偏偏选她?巧合还是试探?
二更梆子响过,忽然有琴声。
寒刃侧耳,是从林清瑶房中传出的。
极轻极缓的调子,像深夜独自流淌的溪水。
她听过这曲子,叫《梧叶秋声》,是悼亡之曲。
琴声断续,弹到某处便停下,重弹,又停下。
如此反复,像在寻找某个丢失的音符。
寒刃鬼使神差地挪步,贴近窗棂。
房内传来极轻的叹息。
“还是弹不好...”林清瑶的自语飘出窗缝,“您教了那么多遍,我怎么就...”
话戛然而止。
寒刃屏息。
片刻后,琴声又起,这次完整流畅,如月光泻地。
她听出来了,这曲子里藏着一套剑法的节奏。
苏家剑法。
她父亲独创的剑法,林清瑶怎么会?怎么可能?!
寒刃后退一步,踩断一根枯枝。
琴声骤停。
“谁?”房内传来林清瑶的声音。
寒刃急中生智,模仿猫叫:“喵...”
一阵沉默。
窗纸被戳破一个小洞,寒刃僵在原地。
透过那个小洞,她看见一只眼睛。林清瑶的眼睛。
那只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深夜荒原上独行的兽。
四目相对。
时间凝固了三息,也许五息。
寒刃袖中的短剑已滑到掌心,汗浸湿了剑柄。
窗内传来轻笑。
“原来是你。”林清瑶的声音带着睡意般的慵懒,“守夜无聊了?”
“...听见琴声。”寒刃竭力让声音平稳。
“吵到你了?”
“没有。很好听。”
“是吗?”林清瑶顿了顿,“那首曲子,是一个故人教的。很多年了,总弹不好。”
故人。
哪个故人?
寒刃想问,却不敢。
她听见房内窸窣声响,林清瑶似乎起身了。
“夜深了,去歇会儿吧。”林清瑶说,“西耳房有暖炉,我让刘嬷嬷备了点心。”
“奴婢职责所在——”
“这是命令。”林清瑶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去。”
寒刃只得躬身:“...是。”
她转身走向西耳房,每一步都感觉背上有目光烙着。
推开耳房门,果然有小炭炉,桌上摆着一碟桂花糕。
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
寒刃捏起一块,指尖微颤。
糕点松软香甜,入口即化,熟悉的味道让她鼻腔一酸。
她猛地放下糕点,环视这间简陋的耳房。
炭火噼啪,墙影晃动,一切都看似平常。
但又处处透着诡异。
林清瑶知道她会武,知道她爱吃什么,弹苏家的曲子,腕上有梅枝状的疤...
这些碎片像散落的珠子,只差一根线就能串成她不敢细想的图案。
窗外又传来琴声,这次是另一首曲子。
欢快的,明亮的,像春日踏青。
寒刃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在地。
十年了。
她活在仇恨浇筑的壳里,每一寸血肉都刻着“复仇”二字。
可今晚,这个壳被敲开一道裂缝,透进她早已遗忘的光。
她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
不能心软。
苏寒刃,你不能心软。
父亲死前的眼神,母亲疯癫的哭喊,苏家满门的血债...这些才是真的。
林清瑶的温柔是毒,是诱饵,是林家虚伪的假面。
可是……
那琴声还在响。
那首不该属于这个深秋寒夜的欢快曲子。
寒刃抬起头,她忽然想起林清瑶白天那句话:“你眼里有恨,但不是对我的恨。”
当时她以为那是大小姐的天真。
现在她觉得,那可能是另一种东西。
次日清晨,寒刃在林清瑶窗边发现一朵被露水打湿的白兰花,花下压着张纸条,只有两个字:“谢谢。”
谢什么?谢她守夜?谢她听琴?
还是谢她...没有在那一刻拔剑?
晨光刺破云层时,寒刃站在药圃里,手里攥着那朵白兰。
花瓣在她掌心渐渐蔫软。
刘嬷嬷远远喊:“苏晚,大小姐叫你去书房!”
寒刃松开手,花瓣飘落泥地,她踩过去,走向府邸深处。
她得到了接近核心的机会,但每一步都像踏进早已铺好的蛛网
而织网的人,正坐在书房里等她。
寒刃停在廊下,深吸一口气。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