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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月25日 ...


  •   早晨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的。暑假的第一份自律,从恢复晨跑开始。套上速干T恤时,脑子已经自动列出了今天的清单:晨跑四十分钟,回家冲澡,早餐后读那本《追寻记忆的痕迹》,下午三点滑板去广场,晚上整理笔记。一个稳定、可预测的框架,能把那些容易飘散的思绪框住——这是我与自己的ADHD相处多年摸索出的生存策略。

      街道刚醒。送冰鲜的小卡车突突开过,几个老人坐在门廊下摇扇子。我沿着海岸线慢跑,咸湿的风灌进肺里。经过对街那栋房子时,脚步不自觉地缓了缓。

      二楼窗帘紧闭,像昨晚一样严实。整栋房子沉在一种过分的安静里,连阳台那盆绿植都纹丝不动。没有声响,没有活动的迹象,仿佛住在里面的不是人,而是一团凝固的阴影。

      “专注。”我对自己说,加快了步伐。可脑子里像有个分屏,一边在数呼吸节奏,一边在回放昨夜窗上那个抱吉他的剪影。那画面太模糊,却顽固地占据着思维的一角。

      早餐时外婆煮了地瓜粥。我把药盒放在桌边,蓝白相间的胶囊,每日一颗,和维生素片一起就着温水吞下。药效起作用需要时间,在这之前,得靠意志力把注意力拉回眼前。

      “对街那孩子,”外婆忽然开口,用筷子指了指窗外,“昨天下午我瞧见他往陈医生诊所那边去了。”

      勺子碰到碗边,轻轻一响。

      “陈医生?”我问,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嗯,手里拿着个病历袋。”外婆叹了口气,眼神里有种老人看透世事又依然怜惜的柔和,“看着心事重重的模样,肩膀都塌着。这么年轻……”

      我没接话,低头喝粥。地瓜很甜,但喉咙里有点发紧。陈医生。岛唯一的心理诊所。病历袋。这些词像拼图碎片,咔哒一声嵌进了某个隐约的猜测里。同类之间,或许真有雷达。

      回到房间,我从行李箱最底层抽出那本《追寻记忆的痕迹》。

      翻开书签夹着的那页,昨天读到的地方讲的是海兔的神经突触研究——如何从一个简单生物的反射中,窥见记忆形成的分子基础。我盯着书页上神经元连接的示意图,那些枝杈蔓延的线条像极了思维不受控时的路径。可今天,那些文字忽然变得隔膜起来。

      “从行为到细胞,从细胞到分子……” 书里这样写着。科学的道路清晰、理性,一步步逼近真理。可我的“行为”呢?我的注意力为何总像脱缰的野马?那个对街的人,他的“行为”——深夜抱琴、白日闭户——背后又是什么样分子层面的风暴?

      我发现自己又抬眼看向了窗外。那扇门依旧紧闭,像一道拒绝被解读的谜题。这种不受控的观察,本身就是我病症的体现。我本该专注在书上,为那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转专业梦想积累知识,可现在我连一段完整的论述都读不进去。

      字句在眼前浮游,无法沉入大脑。窗外的知了声、远处隐约的海浪、甚至自己呼吸的节奏,都在争夺那本就有限的注意力资源。而对街那栋房子的寂静,成了所有这些背景音里最响亮的一种。

      下午三点零七分,异常数据有了新动向。

      一辆印着快递logo的电动车停在对街门口。快递员喊了两声,那扇门终于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清楚看到他的样子。个子很高,穿着宽松的灰色棉麻衬衫和黑色长裤,皮肤有种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他侧对着我,低头签收,头发有些乱,几缕垂在额前。整个过程很快,他没有抬头看街对面,也没有和快递员多话,只是沉默地接过一个很大的、扁平的纸箱——看形状,像是一把吉他,或者画板。

      然后门又关上了。从开门到关门,不超过一分钟。街道重新恢复原样,仿佛刚才只是一帧跳错的画面。

      我坐在书桌前,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纸边划着线。那个大纸箱里是什么?新的乐器?为什么需要新的?旧的坏了吗?还是昨晚那把他抱着的,本就是坏的?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不受控制。我知道这不对劲,这种过度关注一个陌生人的细节,正是我该避免的。陈医生说过,当注意力开始不受控地锚定在某个外部刺激时,要主动转移,回到计划内的事务上。

      我用力合上书,抓起滑板下了楼。

      滑板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熟悉而令人安心。我加速,试图让风把那些盘旋的疑问吹散。可当我滑到街尾广场,做完一组荡板转身时,目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栋房子二楼的窗户。

      它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窗帘紧闭,像一个封缄的谜。

      傍晚,我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简易的坐标系。横轴是时间,纵轴是“观测到的活动”。一天下来,属于对街那条线,几乎平坦地贴在底部,只有下午三点零七分那里,有一个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凸起——那个快递。

      而我的时间表,那些原本该笔直排列的积木块——晨跑、阅读、滑板——它们的边缘似乎都因为这个静止的邻居,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形。我的注意力,那块总在寻找焦点的聚光灯,现在不由自主地、持续地打向那片寂静。

      我写下:

      6月25日,晴。试图重建秩序。

      下午三点零七分,他收了一个大箱子。

      我的时间表像积木,他的存在,是轻轻抽走的那一块。

      一切没倒,但摇摇欲坠。

      合上日记,窗外暮色渐沉。对街的窗户,依然没有亮灯。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遥遥,暑假也别放松,可以提前看看CFA一级的资料,对将来申请投行实习有帮助。”

      我看着那条消息,又抬头看了看对街黑暗的窗口。两个方向,两种人生。一个是被规划好的、清晰却令人窒息的金融阶梯;另一个是深不可测的、寂静却莫名吸引的陌生人的世界。

      我放下手机,没有回复。

      那本《追寻记忆的痕迹》摊在桌上,海兔的神经元在台灯光下静静伸展。而我,此刻全部的心思,却被一个连面都没正式见过的、可能同样在精神困境中挣扎的陌生人,牢牢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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