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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十没有万?那就是八十块? ...

  •   十二月四日,梅城市立医院。
      “护士,取针。”
      眼见这瓶输了接近五个半小时的250ml的阿奇霉素已经见底儿,独自输液的纪云喑刚按响床头呼叫器,护士就推着小车轻手轻脚地从病房自带的观察室出来。
      “纪律师,您这瓶阿奇霉素总算输完了,厨房给您做了清汤面,您要不要吃一点儿?”
      小护士的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纪云喑的视线从餐车上停留一瞬。
      不知道这个餐车上还放过什么。
      有点儿嫌弃。
      胳膊现在已经酸胀得抬不起来,一时半会没法用上力气,阿奇霉素的药效还没有褪去,此刻她是真的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她摇了摇头,无声地拒绝了这份殷勤。
      今天医院人不多,小护士也十分活泼,她给纪云喑手下了一块温毛巾,手法干脆利落,一撕一扯,针头顺畅取出。
      末了叮嘱道,“先别松开,摁住,别揉啊。”
      纪云喑道谢。
      小护士见纪云喑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叽叽喳喳地开了口:“纪姐,可算轮到我给您拔针啦!我去年在梅城法治频道见过你呢,就是崇明东大道那起十车连撞特大事故的庭审片段,今天见到真人,比电视上年轻好多啊。”
      纪云喑见过了太多的殷勤与热情,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省了。
      墙上挂着的电视里还播放着医院宣传片,让人昏昏沉沉,可连轴转了三十多个小时的她,此刻却连眼皮都不敢合——手里攥着五个公司案子的收尾工作,哪敢真睡。
      手上少了针头的束缚,身子总算能倾斜过去,用左手扯过桌上的手机。
      刚拔下数据线,屏幕亮起的瞬间,“正在接收信息”的箭头旋转了三秒,紧接着,微信提示音就跟滚珠似的炸起来。
      纪云喑心里一紧——弹出消息的群聊全是置顶的核心工作,加上主任王律的未接来电,她那准得离谱的职业直觉瞬间报警:事儿朝着她来了。
      她点开了置顶的紧急通知群。
      这个群聊堪称梅城顶尖律所的核心决策层:三位在梅城颇负盛名的高级合伙人、分管诉讼业务兼高级合伙人的主任王鹮律师,分管非诉业务的主任贺兴海律师,案源组的负责人,外加具体部门的小组长。
      谨成律师事务所紧急通知群里只有简短的四条消息。
      闲云逸鹤(赵翼舟):张总家属的由海曲法院管辖的医疗事故案,是哪位律师处理的?
      谨成王鹮:纪云喑律师,张总是她对接的常年法律顾问单位的执行董事、实际控股人,当时指明要纪律师来办。
      闲云逸鹤(赵翼舟):让小纪立刻去核实情况,明早带着卷宗来找我汇报。
      谨成王鹮:收到。
      大老板赵总的语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字里行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与寒气。
      被点名的纪云喑有些云里雾里,刚切到“常法业务组”,新消息就砸了过来。
      交通组律助耿雯雯:“纪姐,1426号医疗事故案,医院说已经给了和解费,张总爱人知道这事儿之后闹到所里了,正好撞见大老板。”
      阿奇霉素的副作用还在,纪云喑头晕得厉害,张总爱人?
      张家嫂子向茗杉不是在省城吗?
      手机还在震,是王鹮王律的第二条来电。
      王鹮,梅城最有名的律所里最出名的主任律师,律所管理和自身的刑辩业务两手抓,把谨成从三个独立律师合伙的草台班子一手带到如今的业界顶流。
      王大状脾气上来的时候谁的面子也不会给,庭审上尖酸刻薄怼得对方逻辑崩盘是常有之事,气得对方当事人撸袖子要动手的场面,更是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甚者还下了赌局,赌这位出了名的“冷大状”早晚有一天走在路上会被人蒙了头劈头盖脸地招呼一顿。
      按理说纪云喑作为独立律师,执业仅六年的她能做到谨成的部门组长,又是梅城公认的青年律师翘楚,和王鹮不过是形式上的上下级,实际上纪云喑的案件进程完全没必要全盘向王鹮汇报。
      但王鹮和纪云喑的师傅王建新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再桀骜不驯的纪云喑也得乖乖收敛锋芒,不敢在这位领导兼师伯面前放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每一个执业大状的标配,但毫无准备地去直面这位师伯,需要勇气。
      纪云喑深吸一口气。
      接听,还没来得及开口谄媚几句。
      外放的传声器就传来王鹮的火药味:“纪云喑,你是不是闲得发慌,自己伺候不来虞美人,也见不得我清闲,给我再找点儿事干?你输液把麻药打到脑子里去了?”
      纪云喑下意识就把手机拿远两寸,又意识到不对。
      意识猛地回笼,忽然意识到这位“张总爱人”是谁。
      她攥紧手机——医疗案,和解费?
      案号出来以后她连鉴定申请都还没提交,更别提和对方医院的法务或者代理律师对接,哪来的和解费?
      八十,没有万。
      那就是八十块?
      饶是纪云喑自己也蒙了,重复道,“多少?八十?八十万吧?”
      “万什么万!你想钱想疯了?”王鹮的吼声又拔高一层,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吐槽,“虞美人什么脾气还用我和你多说吗,出了名的糊涂炮仗,进门就嚷嚷着说是你让涉案医院送的八十块‘和解费’”
      “你告诉我,这是你拿虞美人当消遣,还是觉得谨成名声太好了踩上两脚?”
      纪云喑彻底懵了,盯着自己还贴着医用胶带的手背,哭笑不得的感觉压过了最初被密集消息砸过的头晕。
      “师伯,您先消消气,我刚拔完针,这事儿我还没摸全脉络。就这个案子,这要是真签了八十万和解,您才该担心我被移送公安,定个敲诈勒索罪吧。八十块和解费?我就算再昏头,也不至于让虞美人把这事儿闹大了,去丢您和我师父的人啊。”
      “知道丢人就赶紧查!”王鹮的火气消了些,但依旧没好气。
      “当着大老板的面,虞美人这个糊涂东西,骂你师伯我黑心,两头通吃。我一把老骨头又不能和虞美人拉扯。小耿现在把她劝到休息室去了,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核实——顺便把你的浆糊脑子醒醒,虞美人是什么身份?这事儿你也敢接?尽快解决,别等时候张总问起来,你比我还像受害者。”
      纪云喑赶紧应声:“劳烦师伯替我应对一下虞美人,我马上去查!”
      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得不先细说一下张总。
      “张总”全名张宗权,中威集团的当家掌权人。中威集团如今是梅城实打实的税收大户,从集团本部纵向细数二三级子公司,再横向蔓延到上下游合作商、供应商,不夸张的说,中威几乎手握梅城半个商圈的人脉资源。
      张宗权亲爹张江龙是梅城响当当的第一代企业家,经济野蛮生长的年代靠建材废料生意硬生生闯出偌大的家业。
      纪云喑的师父王建新和张江龙是上世纪90年代过命的老交情。
      这话不是套话,那时候中威还是个倒卖废材顺便搞点儿客运的小作坊,办公室是城郊一间漏雨的仓库,唯一的生产资料就是一辆快报废的八手面包车,喷黑烟的排气管像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蒸汽机,座椅磨得露出海绵,车斗里的铁屑像下完大雪。
      当时的青年律师王建新,半路出家,自学过了法考,辞掉了中学老师的铁饭碗,刚执业没两年,在律所连个正经工位都没有,天天揣着印泥和空白合同挤公交,堪称“哪里有案子往哪钻”的江湖律师。为了混口饭吃,他帮菜市场摊主拟过租约,替个体户追过三角债,连养猪场的遗产猪分割都接。
      就这样,在洞庭湖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青年律师王建新遇到了个体老板张江龙。
      当年的张江龙刚倒腾废料没两年,被欠了三万货款,东打听西打听,摸到了对方老家,刚好碰到给同宗族的另一家要账的王建新。
      两人刚进村子就一起被堵在了老祠堂里,十几号人抄着扁担、木棍这种家伙事就围上来,前排的妇女嘴里呜哇呜哇着两
      个北方汉子听不懂的方言,唾沫星子喷得两人满脸都是。
      据老律师王建新回忆,当时俩人没挨揍,更没栽在那,全靠北方人的横劲和急智。
      “文官”王建新抱着祠堂的柱子,扯着嗓子喊“非法拘禁要坐牢”、“故意伤害要判刑”,用脑子里新鲜热乎的刑法条文唬人。
      “武将”张江龙见状,默契地攥着随身带的扳手打配合,护在他身前,趁村民愣神的功夫,拽着这位素未谋面又同病相怜的书生老乡往祠堂外冲。
      停在村口的那辆八手面包车像老兄弟一样有灵性,平时哼哧哼哧地得踹三脚才发动,那天张江龙一拧钥匙就打起来火,车厢里叮当乱响,硬是载着两人冲破了村民的包围圈,在土路上扬长而去。
      开出去二十里地面包车才抛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年轻人在他乡乡道旁的田埂上惊魂未定地互递一支烟,青年律师王建新陪个体户老板张江龙推着车走了三公里,鞋底磨穿了,两人反而笑得直不起腰。
      两个揣着各自难处的梅城人,就此拴在了一起。
      自此青年律师王建新开始兼职给个体户张江龙做法务。
      他俩的办公地点就设在仓库门口的小马扎。
      张江龙捧着沾满机油的账本,王建新趴在折叠桌上改合同,苍蝇蚊子绕着灯嗡嗡地飞,两人就着散装白酒啃猪脸肉、鸡爪子,聊的是“等攒够钱就回梅城开个正经公司/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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