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氯化物

3、第 3 章

　　王琳推门进来，带进一股走廊里浑浊的风。她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两瓶冰水，另一个是几个表皮橙红、还带着绿叶的橘子。
　　望褚盯着屏幕，眼睛干涩得发疼。光标在“曾志勇”三个字后闪烁，他已经在这坐了四个小时，调取了靖江市近五年所有叫这个名字的记录——交通违章、旅馆登记、快递收件、手机开户，甚至社区义诊的签到表。
　　“歇会儿，”她把水放在望褚手边，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开始剥橘子，“技术队那边暂时没新进展，吴队去市里开会了——挨骂。”
　　望褚接过她递来的橘瓣，没吃，放在键盘旁边。橘子皮被撕开的瞬间，清冽微酸的香气炸开，像一把小刀，短暂地剖开了档案室沉闷的空气。
　　“太干净了。”他说。
　　“什么？”
　　“曾志勇。”望褚调出几个页面，并列在屏幕上，“你看。过去五年，靖江市叫曾志勇、且有违法记录的一共十七人。其中十一个是小偷小摸，三个打架斗殴，两个经济纠纷。”
　　王琳凑过来看，嘴里嚼着橘子：“这不正常？”
　　“正常。”望褚点开另一个页面，“不正常的是，这十七个人里，有九个在过去两年内陆续‘消失’了——不是死亡，是记录断掉。没有新的违章，没有住宿记录，没有银行流水，像人间蒸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剩下八个还在活动的，我交叉比对了他们的活动轨迹。”
　　屏幕跳出一张市地图，八个红点散落在不同区域，旁边标注着时间线。
　　“去年三月五号，”望褚指着第一个红点，“这个曾志勇在城东汽修厂打架，拘留五天。同一天晚上——”他指向三十公里外城西的一个红点，“这个曾志勇在酒吧因吸毒被群众举报。”
　　王琳咀嚼的动作停了。
　　望褚继续移动光标：“去年七月，这个曾志勇因无证驾驶被扣车。扣车单签字时间是下午三点。而当天下午两点四十分，这个曾志勇——”他指向另一个方向的红点，“正在三十公里外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看病，病历上有医生签名和时间戳。”
　　“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王姐放下橘子，抽出纸巾擦手，动作很慢。
　　“还有更不可能的。”望褚调出一段道路监控截图，画面模糊，但能看清车牌和驾驶室人影轮廓，“这是上个月，我们追查毒品线时截取的一段视频。这辆车从邻省进入靖江，在高速卡口被拍下。驾驶座这个人，面部特征比对结果——”
　　他敲了下键盘。
　　另一张照片弹出，是某个曾志勇的身份证照。
　　“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二。”望褚说，“问题是，这个曾志勇，根据记录，当时应该因容留他人吸毒在第二看守所服刑。还有三天才到期。”
　　“他应该在监狱里。”王琳说。
　　“但他出来了。”望褚关掉页面，“或者说，有人替他进去了。”
　　档案室安静了几秒。
　　只有机箱风扇苟延残喘的嗡鸣，和窗外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王琳拿起水瓶，拧开，喝了一大口。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她却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收紧。
　　“……你怀疑什么？”她问。
　　“不是怀疑。”望褚靠回椅背，闭上眼，揉了揉鼻梁。后颈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缝里缓慢苏醒。“是确认。”
　　他睁开眼，看着屏幕上那些散乱的红点。
　　“这些人，不是重名。”他道，“如果说，他们共用同一个名字，同一套身份。‘曾志勇’不是一个人，是一个……职位。一个可以随时顶替、随时丢弃的代号。”
　　“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筛掉明显无关的。只看有涉毒前科、或关联人员有涉毒记录的。”
　　屏幕上的数字急剧减少，但剩下的条目，开始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规律。
　　曾志勇，男，靖江本市人，三十五岁，三年前因运输毒品被捕，判刑十年。
　　曾志勇，男，二十八岁，户籍属于鞍山市，两年前因非法持有毒品被治安拘留。尿检阳性。
　　曾志勇，女，三十三岁，靖江市人，一年前涉嫌通过快递邮寄毒品，因证据不足释放。
　　曾志勇，男，四十岁，历尽市人，六个月前因吸毒过量死于城中村出租屋。
　　“不是巧合。”王姐的声音绷紧了，她调出地图，将这几个“曾志勇”出现的地点标记上去。分布散乱，毫无地理上的聚集性。但他们的行为模式、黑话、甚至那种诡异的“共享身份”感，像同一套操作手册下的产物。
　　其中一个曾志勇的资料中，曾有一名证人供述，死者“只是负责看房子和接电话”，真正的老板从未露面，但所有人都自称“曾志勇”。
　　“更可怕的是，”王姐调出内部协查记录，“你看，不同地方的兄弟单位，过去几年都零星打击过叫‘曾志勇’的毒贩。但每次抓到的都是小虾米，上线、货源、资金流，一到这里就断。所有人都咬死自己就是‘曾志勇’，单干，没有同伙。因为，从法律意义上讲，”她苦笑一下，“他们确实都‘叫’曾志勇，你也很难证明这几个天南海北的曾志勇彼此认识。”
　　“这种纪律程度，不像普通犯罪集团。”
　　“像军队，或者…”望褚怔了怔，“或者某种需要绝对服从的实验项目。”
　　他调出银行系统的关联查询。
　　“你在查资金流水？”王姐身体前倾。
　　“如果他们是组织，就需要钱。”望褚盯着进度条，“钱比人诚实。”
　　查询运行到百分之三十七时，机箱风扇突然发出尖锐的嘶鸣。
　　两人同时抬头。
　　“被拦截了。”望褚声音一沉。
　　他试图重新操作，但鼠标指针在屏幕上疯狂旋转，失去响应。键盘敲击没有任何反馈。整个系统像是瞬间崩盘一般。
　　五秒后，屏幕蓝屏。
　　一行白色小字跳出来：
　　【系统检测到异常数据访问，已强制断开连接。请联系管理员。】
　　档案室一片死寂。
　　望褚盯着蓝屏，没动。他的手还搭在鼠标上，指尖冰凉。不是因为系统被黑——这在尝试越权查询时时有发生——而是因为刚才那一瞬间，在窗口关闭前的最后一帧画面里，他瞥见了一个一闪而过的数据片段。
　　那是一组资金流向的终端账户。
　　其中一个账户的开户行代码，他见过。
　　在“暮云春树”吧台抽屉里，那张闻澈随手搁置、用来收营业款的银行卡复印件上，印着同一个代码。
　　巧合？
　　王琳看着蓝屏，脸色也不太好看。她沉默了几秒，从塑料袋里又拿出一个橘子，开始剥。这次她剥得很慢，很仔细，把每一片橘瓣上的白色脉络都撕干净，然后递给望褚。
　　“压压惊。”她说，语气试图轻松，但眼底没有笑意。
　　“查到这里，线索断了。”王姐陈述事实。
　　“表面上是。”望褚说。
　　“什么意思？”
　　望褚没立刻回答。他看向窗外，下午的阳光斜射进来，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出一块亮得刺眼的光斑。光斑里有无数灰尘在飞舞。
　　永不停歇。
　　毫无意义。
　　他想起闻澈。想起那双总是含笑、却从来看不到底的眼睛。想起“暮云春树”里过于完美的宁静，和那天收音机里一闪而过的、像是幻听般的杂音。
　　“望褚，情绪影响判断。”
　　上次见面时闻澈说这话时笑眼弯弯的样子重新在脑海中显现。却带着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
　　他一定知道什么，又或者什么都知道。
　　是陷阱？是误导？还是……
　　“王姐。”望褚忽然开口。
　　“嗯？”
　　“十年前，深蓝行动的时候，”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你当时在哪个部门？”
　　问题来得突然。王琳捏着橘子的手顿了顿。
　　“……我在分局宣传科。”她说，语气自然，“怎么了？”
　　“没什么。”望褚转回头，继续看着窗外，“只是觉得，如果真与深蓝行动有关，你对这个案子的投入程度，不像宣传科出来的。”
　　档案室又安静下来。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沉浮，像在下一场无声的、永无止境的雪。
　　王姐终于把手里那个橘子剥完了。她把橘瓣放在纸巾上，推到望褚面前。
　　“吃吧。”她说，声音很轻，“别想太多。有时候……知道得少一点，反而安全。”
　　望褚没动。
　　“安全。”他重复这个词，“如果只是为了安全，我不会当警察。”
　　王姐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随你吧。”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去看看技术队那边有没有恢复数据。你……早点回去休息。脸色差得像鬼。”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没回头。
　　“小望，”她说，“有些线头，扯出来的时候很轻。但你不知道它后面连着的是什么。可能是答案，也可能是……一整面墙的雷。”
　　“那我不在乎。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
　　门开了，又关上。
　　档案室里只剩下望褚一个人，和满室寂静。
　　望褚闭上眼。
　　极端疲惫下，他感觉脑中一片混沌。成堆的数据似乎在冲撞着大脑皮层。必须用尽力气才能与之对抗。
　　楚安。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浮上来。
　　他猛地睁开眼。
　　呼吸有些急促。他伸手去拿水瓶，手碰到瓶身时，才发现指尖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
　　是因为……兴奋。
　　一种冰冷的、近乎自毁的兴奋。像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的深渊，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跳下去，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
　　他用力拧开水瓶，灌了一大口。冰水刺激着喉咙，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不能跳。
　　至少现在不能。
　　望褚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是市局后院，几辆车停在那里，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匆匆走过。一切看起来正常、有序，是白日里该有的样子。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表面之下涌动。像暗流。
　　明面上查不了了，暗地里呢？
　　他弯下腰，从主机箱一个不起眼的USB接口上，拔下了一个纽扣大小的黑色金属块——他自己改装的硬件嗅探器，能在物理层面抓取最后几毫秒的数据流缓存。金属块攥在手心，带着机器运转后的余温。
　　不一定有用。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灰尘还在光里飞舞。
　　永不停歇。
　　毫无意义。
　　他拉开门，走出去，反手带上门。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线吞没了他的背影。
　　而在门彻底合拢的前一秒，档案室里，那台刚刚重启的电脑屏幕上，登陆界面幽幽地亮着。
　　用户名一栏，自动填充着一个不起眼的、属于后勤维护部门的通用账号。
　　密码栏是空的。
　　光标在闪烁，等待输入。

　　王琳推开检测室的门时，法医小赵正对着一屏幕波峰拧眉头。
　　“王姐，正想找你。”小赵推了推眼镜，脸上是熬夜后的疲惫和压不住的困惑，“‘第四具尸体那血样，不对劲。”
　　“芬太尼有假？”王琳拉了把椅子坐下，语气爽利。
　　“是也不是。”小赵调出两张几乎重叠的质谱图，用笔尖点着几个微小的差异点，“瞧这儿，还有这儿。分子骨架九成像，但关键侧链改了——效力可能翻几倍，代谢路子也变了。这不是市面上该有的东西。”
　　王琳身体前倾：“不是芬太尼？”
　　“全新货色。”小赵肯定道，“纯度极高，没掺任何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不是街头混混能搞出来的，得是专业实验室的手笔，还得懂精细有机合成。”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这东西……能在系统里完美伪装成普通芬太尼。要不是林主任要求做二级深度解析，根本发现不了。”
　　王琳心里咯噔一下。伪装？专业实验室？她脑子里瞬间闪过“黑脊”两个字。
　　“够阴的啊。”她冷笑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是拿咱们的常规检测当幌子呢。还有谁知道？”
　　“就我，还有您。数据我做了物理隔离，没进共享系统。”小赵很上道。
　　“聪明。”王琳站起身，拍了拍小赵肩膀，“原始数据锁好。书面报告给我，这事儿在头儿发话前，就烂在咱们这儿。”她接过报告，利落地塞进随身的挎包内侧。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语气带着她特有的、飒爽里掺着锐利的劲儿：“对了，小赵，琢磨琢磨，这玩意儿除了要命……有没有可能，在‘死不了’的剂量下，能干点别的？比如，配合点特殊条件，搞搞‘人体保鲜’之类的？”
　　小赵一愣，随即眼睛瞪大了些，显然被这个思路击中了。
　　王琳没等他回答，挥挥手带上了门。
　　她掏出手机，指尖在“小望”的名字上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按下去。这事儿太大，也太邪性，电话里说不清。
　　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最后一点凉意。王琳仰头把水喝完，纸杯捏扁，投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好了，开工。
　　她转身，朝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帆布鞋底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晰又利落的脚步声。
　　麻烦是麻烦了点。
　　但她王琳，最不怕的就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