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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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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两边种满梧桐的城巷里,停靠的轿车前大灯闪个不停,光落在地上,映着一滩混了泥水的血。
二十分钟前,在这里有一只被撞的鸭子,可最后走的是老庄,连带老庄媳妇都同这鸭子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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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老庄和他媳妇,是打小的事儿。
那会儿我正趴在书桌前抠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划拉得沙沙响,可窗外的锣鼓声、欢笑声硬是钻进来,把解题的思路搅得稀碎。
我扒着窗户往外瞅,就见对面那栋空了大半年的老房子门口挂了红绸,院里还支起了小桌子,一派热热闹闹的模样。
我妈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朝对面嗑着瓜子的我爸说道:“对面房子总算卖出去了,新户主今天结婚嘞。”
我爸站起身看向窗外:“听说俩都是搞大豆研究的,年轻的时候一门心思扑在田里和实验室,说啥不结婚,熬到三十多了,才总算把事儿办了。”
我一听“结婚”两个字,就想到了喜糖,作业也顾不上写了,拽着我妈的衣角,让她带我去对面讨喜糖吃。
那时候小,就爱凑这种热闹,也想看看这对“晚婚”的夫妻到底是啥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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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老庄家门的时候,院里的喜糖纸撒了一地,屋里却没有寻常婚礼的花哨布置,反倒摆了满满当当的书。
书架从墙根一直顶到天花板,大多是农业相关的专业书,还有些泛黄的实验笔记,摊在茶几上,墨香混着喜糖的甜气飘过来,怪特别的。
老庄个子不高,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黝黑,见我们进来,只是憨憨地笑,忙着往手里塞瓜子。
他媳妇倒是眉眼温和,梳着简单的马尾,看到我扒着书架看那些书,转身从果盘里抓了一把奶糖塞给我,指尖还沾着点墨水的痕迹,笑着说:“小朋友,别光看热闹,吃糖甜一甜。”
那糖是橘子味的,含在嘴里甜滋滋的,我捏着糖纸,看着他们俩在满屋子的书堆里招呼客人,只觉得这对夫妻,和我见过的所有结婚的人,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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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慢慢长大,老庄和他媳妇成了巷子里人人都待见的人。
老庄全名叫庄举元,因着到了三十多岁才结婚,在我们算是大龄剩男了,大家便都叫他老庄。
他媳妇姓赵,除去在研究所工作外还在农业大学教书,赵老师也就成了通用的称呼。
他俩都是实打实的文化人,性子又温吞和善,谁家有个事喊一声,俩人准会搭把手。巷子里的人都说,这对搞大豆研究的夫妻,是揣着一肚子学问的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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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我要中考的日子,我爸妈急得团团转,知道老庄两口子都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赵老师又是大学老师,便带着我往老庄家走,想请赵老师帮我补补数理化。
敲开门时,老庄正和赵老师在桌前整理大豆样本,玻璃罐里装着不同品种的豆粒,贴着细细的标签。
听了我爸妈的来意,俩人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老庄推了推眼镜笑着说:“这孩子打小就机灵,我和小赵都喜欢,补课这事包在我们身上。”
赵老师也跟着点头,顺手把桌上的样本收进柜子,“正好晚上没事,每天过来就行。”
他俩拉着我爸妈在客厅聊天,说的都是我上学的琐事,我却早被书房的书柜勾走了神。
又走到了那面熟悉的书墙前,这些年,书柜又添了不少新册,除了农业专业书,还有文学、历史类的书挤在里头,书脊磨得发亮,看得出来是常被翻阅的。
我指尖轻轻划过一本《昆虫记》的书皮,心里正嘀咕着这书好不好看,身后就传来了赵老师的声音。
她端着一杯温水走过来递给我,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书柜,笑着说:“芽芽长成大孩子嘞,要是想看什么书,以后随时都能来阿姨家借,看完了咱们还能聊聊里面的故事。”
阳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也落在满墙的书脊上,我捏着水杯点头,只觉得那间飘着墨香的屋子,比从前更让人觉得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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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我每天傍晚都往老庄家跑,补课的日子里,我总能撞见他们俩最日常的温柔。
我通常坐在客厅的大书桌前写习题,老庄就在旁边的厨房忙活晚饭,择菜、切菜的声响轻悠悠的,一点也不吵。
赵老师本该坐在我身边讲题,却总忍不住往厨房钻,想要要帮老庄洗菜、刷碗。
“你去和孩子在一起,我来弄,”他一边说一边把媳妇往客厅推,“孩子还等着讲题呢,你先去坐着,这点活我来就行。”
赵老师也不犟,只是笑着拍掉他身上的面粉,由着他在厨房忙前忙后。
有时候赵老师会在客厅的小圆桌上整理大豆样本,各色豆粒分装进密封袋,再用马克笔仔细标注品种和产地。
头发长了总往下掉,挡住视线碍事,她刚抬手想拢头发,老庄就从书房摸出一根皮筋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笨拙又小心地帮她把头发扎成低马尾,指尖轻轻拢着碎发,嘴里还念叨:“从前都会扎辫子嘞,现在剪短了我还怪想的。”语气里却半点责备都没有,满是宠溺。
给我补课时,老庄也不闲着,总是搬个椅子坐在旁边,捧着本厚厚的专业书看得入神。
他面前的玻璃水杯,没一会儿就见了底,我甚至没见他开口,赵老师讲题的间隙抬眼瞥见空杯子,就会起身去厨房接水,水温总是不冷不热刚合适。
茶几上的水果,那都是老庄提前洗好、剥好的,葡萄去了梗,橙子掰成瓣,整整齐齐摆在白瓷盘里,推到媳妇手边。
这些细碎的画面,总让我想起家里的样子。我妈永远在厨房独自忙碌,切菜声、炒菜声混着油烟机的轰鸣,响个不停。
我爸则窝在沙发里盯着电视机,遥控器捏在手里,渴了就喊我妈倒水,想吃水果了也让我妈去洗,从来不会起身搭把手。
同样是过日子,老庄家的烟火气里,却多了数不清的互相迁就和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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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一结束,我像脱了缰的小马,在家待不住,天天往老庄家钻。
老庄和赵老师要么在整理大豆实验数据,要么在侍弄阳台那几盆盆栽大豆,见我来,总笑着腾出位置让我坐。
我还是爱扒着他们的书柜,那些从前只敢摸不敢翻的书,如今赵老师会一本本抽出来给我讲。
讲《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执拗,讲《物种起源》里藏着的自然规律,就连那些满是专业术语的农业书,她也能掰碎了用大白话讲得有趣。
比如大豆怎么在土里扎根、怎么结荚,仿佛那些豆粒里都藏着鲜活的故事。
我听得入迷,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连晚饭都被他们留着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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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录取通知书下来,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全家都高兴了一阵子。
可进了高中才发现,身边的同学个个都是尖子生,铆足了劲往前冲,我拼尽全力追赶,成绩却总在中游徘徊。
爸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饭桌上没少念叨我“不争气”,说我辜负了赵老师的补课付出,越说越难听。
我心里又委屈又憋闷,忍不住和他们吵了几句,哭着摔门跑出了家。
巷子里的晚风带着梧桐叶的凉意,我蹲在老庄家楼下的墙角抹眼泪,哭声惊动了正在院子里的老庄夫妇。
他们俩急匆匆跑下来,老庄蹲在我身边拍着我的背,赵老师则蹲下来递给我纸巾,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抽抽搭搭地把高中的压力和爸妈的指责都说了出来,他们俩也不打断,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等我哭够了,老庄站起身拉我起来:“走,丫头,叔带你吃点甜的。”
赵老师也笑着附和:“肯德基的甜筒最解闷了。”
那天晚上,他们带我去了巷口的肯德基,我抱着甜筒啃,老庄坐在对面说:“学习就像种大豆,有的品种长得快,有的长得慢,但只要扎根稳了,早晚都能结荚。”
赵老师也补充道:“不用和别人比,你只要比昨天的自己好,就够了。”
他们陪着我聊了很久,从学习聊到大豆研究里的失败与成功,直到我心情平复下来,才送我回了家。
爸妈正急得团团转,见我回来,又看到身后的老庄夫妇,满脸愧疚。
老庄摆了摆手,只说:“孩子青春期,压力大,慢慢引导就好。”
赵老师也帮着打圆场,说我其实很努力,只是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节奏。
爸妈连连向他们道谢,拉着他们想留饭,被他们笑着婉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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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家里的气氛也跟着紧绷起来。
我妈不知从哪听来的说法,非要拉着我去城郊的寺庙祈福,说让文曲星保佑我考上好大学,还特意准备了香烛和祈福带。
我当场就跟她犟上了:“考大学靠的是自己,求神拜佛有什么用?”
我妈却认死理,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俩人越吵越凶,声音大得惊动了对面的老庄夫妇。
他们敲门进来时,我正梗着脖子站在客厅,我妈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老庄先拉着我让我别激动,赵老师则坐在我妈身边,温声细语地劝:“嫂子,孩子高考拼的是实力,咱们得相信科学,更得相信孩子这些年的努力。祈福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真不如让孩子踏踏实实调整状态。”
老庄也跟着点头:“我和我媳妇搞研究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靠实验和数据说话,哪有靠祈福成事儿的?孩子心里有数,你别给她添压力。”
我妈被他们劝得松了口,答应不再逼我去寺庙。
可后来进考场前,我从口袋里摸到个香囊,才知道她还是趁我复习的空档,悄悄跑了趟寺庙,跪在佛前烧了半天香,还替我求了香囊,系了根祈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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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心里反倒踏实了。
查分那天,屏幕上的分数让我和爸妈都愣住了——远超一本线,稳稳能挑心仪的学校。
受老庄和赵老师多年的熏陶,我没丝毫犹豫,填报了农业大学的种子科学与工程专业,想跟着他们的脚步,在田地里和实验室里做点实事。
爸妈乐得合不拢嘴,特意在家附近的酒楼办了升学酒,第一个就邀请了老庄夫妇。
酒席上,我爸端着酒杯敬他们,连说“多亏了你们帮孩子补课,不然她考不了这么好”。
我妈也在一旁附和,说着说着就漏了嘴:“其实也得谢谢文曲星,不枉我跑那趟寺庙烧了香火。”
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顿了顿,老庄和赵老师相视一笑,没接话,只是又给我夹了点菜,让我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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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前的暑假,同学们都结伴出去旅行,我却还天天往老庄家跑,还跟着他们去了大豆研究室。
研究室里的叔叔阿姨见我总跟在他俩身后,搬样本、记数据,都笑着打趣:“老两口带着闺女来上班啦?”
赵老师每次都会伸手摸着我的头,眼里满是温柔,轻声说:“我要是真有这么好的闺女,那可就太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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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学之后,我回巷子的次数少了,可和老庄,找来书的联系从没断过。
课业上遇到难题,我总会第一时间打视频过去请教。
电话那头,赵老师依旧是笑眯眯的,偶尔会端着一杯温水坐在镜头外听着,老庄则会一边在纸上画着大豆的结构图,一边耐心给我解释。
隔着屏幕,我也能闻到那股熟悉的书香和淡淡的豆香。
直到有一次视频,我看见镜头角落里闪过一个陌生的身影——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瘦瘦的,眼神怯怯的。
我正想问,赵老师就笑着开口:“我们领养了一个孩子,她叫小芸。我和老庄年纪大了,也生不了,想着家里添个热闹。”
我当时真替他们高兴,想象着这个小女孩会在满墙的书堆里慢慢长大,被他们温柔的日子包围。
可没过多久,我和我妈打电话时,才听我妈叹着气说,小芸和老庄他们并不亲,三天两头就往福利院跑,说那里有她认识的小伙伴,还觉得老庄他们“太严肃”“太闷”。
我妈还说,小芸来家里没多久,就和邻居家的孩子吵过几次架,性格倔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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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寒暑假我回家,也确实很少见到她。
偶尔问起,赵老师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孩子出去玩了,玩累了就会回来。”
可我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会微微飘向窗外,像是在等什么。
老庄则在一旁默默整理着大豆样本,没吭声,只是手指的动作慢了下来。
有一次我在巷子口碰见了小芸,她正背着书包往公交站走,见到我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没有停。我喊她:“怎么不回家看看你爸妈?”
她摇摇头,小声说:“他们忙,我就不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