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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宴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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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上元灯夜怀瑾太女救下燕绥郡主,二人虽未通姓名,却各自心中留下深刻印象。流光易逝,转眼间已至阳春三月,这日初八,恰逢太后六十寿诞,宫中大摆筵席,长安城凡五品以上官员及有爵之家,皆得入宫贺寿。
一
这日辰时刚过,林府门前已备好车马。林慎之官居太医院院使,正四品上,自当携家眷入宫。燕绥本不喜这等热闹场合,但太后素日对她颇为疼爱,常召入宫中说话,此番寿宴,于情于理都需前往。
"绥儿,今日宫宴,诸王公贵戚齐聚,你且谨言慎行。"林慎之叮嘱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近来朝中颇不平静,那些守旧老臣,对女子参政多有微词..."
"父亲放心。"燕绥今日着了一身藕荷色宫装,裙裾绣着精致的灵芝云纹,发髻高绾,簪一支碧玉步摇,既不失郡主体统,又不过分张扬。她手中执一锦盒,内装前几日亲自调制的"百岁延龄香",乃是以九九八十一味药材精心配制,专为太后寿礼。
正要登车,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但见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少年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身着宝蓝箭袖锦袍,腰系玉带,足蹬乌皮靴。面如冠玉,目似明星,顾盼间神采飞扬,正是燕绥同母异父的弟弟——苏晏清。
说起这苏晏清身世,倒有一段故事。其母林氏乃先帝朝太傅,英年早逝,生前有正夫林慎之与侧夫苏澈。林慎之温文尔雅,医术精湛;苏澈却是将门之后,性情刚烈。林太傅在世时,苏澈不甘心如林慎之般在家相夫教子,常言"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困于闺阁",终因一次争执后赌气去了边关,从此再未回长安。晏清自幼便随父亲在军营长大,练就一身武艺,更继承了父亲那不服管教的性子。
"姐姐!林叔父!"晏清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可算赶上了!昨夜与边关回来的弟兄们喝酒,险些误了时辰。"
林慎之皱眉:"又去胡闹!今日宫宴,你若再惹是生非......"
"叔父放心!"晏清笑嘻嘻地打断,"孩儿自有分寸。况且今日太后寿宴,皇太女殿下必定出席,孩儿早想一睹殿下风采。"
燕绥闻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既来了,便快些更衣。这身打扮入宫,成何体统。"
晏清嘻嘻一笑,自去换了正式袍服。不多时,林家车马便往皇城方向而去。
二
宫中今日果然热闹非凡。太极殿前彩棚连绵,锦帐如云。百官按品阶列坐,家眷则另设席位于西侧珠帘之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宫女太监穿梭其间,端的是一派皇家气象。
燕绥随父亲入座太医席次,抬眼望去,但见珠帘后已坐了不少皇亲国戚,个个锦衣华服,珠翠环绕。她素来不喜这般喧闹,只静静地坐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御座之侧——那里是皇太女的席位,此刻尚空着。
忽闻钟鼓齐鸣,内侍高唱:"陛下驾到!太后驾到!皇太女殿下驾到!"
众人齐齐起身跪迎。燕绥随众行礼,抬眼间,只见女帝携太后缓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那月白身影。
今日怀瑾身着正式朝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头戴远游冠,腰佩玉具剑。虽是一身沉重礼服,却掩不住那份英挺之气。她步履从容,目光平静扫过群臣,在掠过太医席时,似乎微微一顿。
燕绥心头一跳,忙垂下眼帘。
礼毕,众人归座。太后慈祥笑道:"今日哀家寿辰,诸位不必拘礼。哀家最爱热闹,听说今儿还有不少节目?"
女帝含笑应道:"母后放心,儿臣已安排妥当。"说罢示意开宴。
一时间珍馐美馔如流水般呈上,歌舞杂技轮番登场。酒过三巡,气氛渐热,便有臣子起身贺寿献礼。金银玉器、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太后一一含笑收下。
轮到林家时,林慎之起身呈上一套亲手编纂的《养生宝鉴》,燕绥则献上那盒"百岁延龄香"。太后见了燕绥,格外欢喜,招手道:"安宁近前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燕绥依言上前。太后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笑道:"几日不见,越发标致了。这香哀家喜欢,你素来有心。"又转向女帝,"陛下您看,安宁这般品貌才情,满长安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女帝微笑颔首,目光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怀瑾。怀瑾正襟危坐,面上无波,手中玉杯却微微转动。
燕绥谢恩归座,只觉得一道目光始终追随,抬眼望去,正对上怀瑾深邃的眼眸。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心中却都泛起涟漪。
三
献礼毕,按照惯例,该是文臣献诗贺寿的环节。今日却有些不同,太后笑道:"往年都是老面孔,今儿哀家想看看年轻人的才情。在座未满三十者,不拘男女,皆可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窃窃私语。永宁朝虽许女子读书,但公开场合与男子同场赋诗,仍是少见。那些守旧老臣面上已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第一个起身的是一位翰林院编修之子,诗作中规中矩。接着又有几位贵公子献诗,大多辞藻华丽却无甚新意。
正当时,忽见一人长身而起,朗声道:"臣苏晏清,愿献拙作一首,为太后贺寿,亦为我永宁盛世讴歌!"
众人望去,只见那少年意气风发,目光灼灼,竟直直望向御座之侧的怀瑾。林慎之脸色一变,燕绥也暗自捏了把汗。
晏清却浑然不觉,昂首吟道:
"凤阙凌霄接紫微,龙池春暖浴朝晖。
九州共仰坤仪正,四海同歌帝德巍。
愿借青云攀月桂,敢将赤胆叩天扉。
他年若遂凌云志,定教山河尽锦帷。"
诗毕,满场寂静。这诗气势磅礴,抱负远大,尤其最后两句,直抒胸臆,毫不掩饰建功立业之志。更让人侧目的是,吟诗时,晏清的目光始终未离怀瑾,那炽热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太后先是一愣,随即抚掌笑道:"好个'敢将赤胆叩天扉'!少年人有志气!赏!"
女帝亦微笑颔首,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意。怀瑾面上依旧平静,只淡淡看了晏清一眼,那目光如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
席间议论声渐起。有赞少年才情的,有斥其狂妄的,更有那心思活络的,已开始揣测这苏家小子是否意在攀附太女。
燕绥心中暗叹,这个弟弟,终究还是太过张扬了。
四
晏清归座后,气氛微妙。几位老臣交换眼色,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御史大夫起身道:"苏将军之子诗才固然可嘉,然'攀月桂''叩天扉'之喻,恐有僭越之嫌。且今日太后寿宴,当以孝慈为本,似这般张扬志向,恐非适宜。"
这话明指晏清,暗里却是在敲打所有有志女子——连男子"攀月桂"都被指僭越,何况女子乎?
林慎之脸色发白,正要起身请罪,却听一个清越声音响起:
"李御史此言差矣。"
众人望去,说话的竟是皇太女怀瑾。她缓缓起身,朝太后、女帝一礼,方道:"皇祖母寿辰,普天同庆。孙儿以为,盛世当有盛世之气象,少年当有少年之壮志。苏公子诗中所言'教山河尽锦帷',正是我永宁臣民共同心愿,何来僭越之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年轻子弟,继续道:"况且,今日皇祖母既许年轻人赋诗,便是要听真性情、真抱负。若人人都只说些四平八稳的吉祥话,反倒辜负了皇祖母一片心意。"
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维护了晏清,又捧了太后,更暗讽那些守旧老臣迂腐。女帝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太后更是连连点头:"怀瑾说得是!哀家就爱听年轻人的真心话!"
那李御史讪讪退下。怀瑾却未就此坐下,反而道:"孙儿也有一诗,为皇祖母贺寿,亦与诸位共勉。"
她略一沉吟,吟道:
"玉烛调元岁序更,瑶池春宴聚群英。
但求社稷安如岳,岂计身名轻似萍。
万里河山须共守,千秋功业待谁成?
愿将心血化霖雨,洒向人间总是情。"
此诗一出,满座皆惊。没有华丽辞藻,没有空泛歌颂,有的只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愿将心血化霖雨,洒向人间总是情"——这是何等胸襟!何等气度!
燕绥怔怔望着那个立于御前的月白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她忽然想起上元夜那柄护在她身前的折扇,想起那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原来,那不仅是武艺高强,更是心怀天下的仁者之勇。
晏清更是看得痴了,手中玉杯倾斜,酒洒出犹不自知。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见过的巾帼英雄不知凡几,却从未有一人如怀瑾这般,将英气与仁心、威严与温情融于一身。少年心中那点朦胧好感,那一瞬间化作了熊熊烈火。
五
怀瑾诗毕,席间赞叹之声不绝。太后欢喜得连连称好,女帝也面露欣慰。按说此时该轮到其他年轻人,却见燕绥缓缓起身。
"臣女林燕绥,愿献拙作一首。"
众人目光齐聚这位素来低调的安宁郡主身上。只见她从容上前,朝御座行礼,而后轻启朱唇:
"璇枢运转岁华新,宝婺辉腾寿域春。
一片冰心托玉壶,九重恩泽沐萱辰。
但祈海宇常清泰,更愿慈颜永驻真。
莫问丹砂能驻景,仁心自是长生津。"
这诗温婉含蓄,却暗藏机锋。"一片冰心托玉壶"化用王昌龄诗句,表明心迹澄澈;"仁心自是长生津"更是将医家理念融入贺寿诗中,既贴合身份,又意味深长。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好个'仁心自是长生津'!安宁这孩子,总是这般妥帖。"
怀瑾深深看了燕绥一眼。旁人或许只觉此诗工稳,她却听出了那"冰心玉壶"之喻背后的坚守,那"仁心长生"之语暗含的医者情怀。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无声默契。
晏清见姐姐赋诗,也为自己方才的莽撞有些惭愧,低声道:"姐姐的诗真好。"
燕绥微微摇头,轻声道:"你的诗也好,只是...往后还需谨慎些。"
宴至酣处,太后兴致愈高,提议行令联句。一时间,席间才子佳人各展才华。晏清少年心性,每每抢对,诗句虽略显青涩,却灵气逼人。怀瑾偶尔接句,总是恰到好处,既显才学,又不夺人风采。燕绥则沉静少言,但每次开口,必是点睛之笔。
这般热闹直到申时方散。临别时,太后特意留下燕绥说话,赏了她一对翡翠镯子。怀瑾随女帝离去前,经过太医席次,脚步微顿,对林慎之道:"林院使教子有方,苏公子少年英才,来日可期。"
这话明夸晏清,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燕绥。燕绥垂首行礼,再抬头时,只看见那月白朝服的一角消失在殿门处。
六
回府路上,晏清兴奋难抑,喋喋不休说着宴上见闻,尤其对怀瑾赞不绝口:"姐姐你听见了吗?殿下那首诗!'愿将心血化霖雨'——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胸怀!那些迂腐老臣,岂能明白!"
林慎之却面色凝重:"清儿,今日你太过冒失了。李御史那些人,本就对女子掌权心怀不满,你那般张扬,岂非授人以柄?"
"叔父太过谨慎!"晏清不以为然,"殿下都为我说话了,可见殿下是明白人!那些老顽固,迟早要被......"
苏晏清喋喋不休地说着,燕绥却一直沉默,此时忽而开口:"晏清,殿下为你说话,是因你诗中所言契合她的抱负。但这不代表她赞同你的...你的心意。"
晏清脸一红,却倔强道:"我的心意怎么了?大丈夫爱慕佳人,天经地义!何况殿下那样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人?我若不说,不争,难道要像那些庸人一样,眼睁睁错过吗?"
"可她是皇太女..."
"皇太女又如何?"晏清眼中闪着炽热的光,"她首先是个人,是个女子。我苏晏清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去争取!"
林慎之长叹一声,知这儿子性子执拗,多说无益。燕绥看着弟弟那明亮张扬的脸庞,心中百味杂陈。她何尝不明白那种悸动?只是她的性情,注定只能将一切深埋心底。
是夜,燕绥独坐窗前,手中摩挲着那支紫玉龙簪。月光如水,洒在簪身上,流转着温润光泽。她想起宴上怀瑾的诗句,想起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即又被淡淡的忧愁笼罩。
晏清对怀瑾的心思已昭然若揭,而她自己的那份情愫,恐怕永远只能藏在"一片冰心"之中了。
与此同时,东宫之内,怀瑾卸去朝服,换上一身常装。青鸾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笑道:"今日那位苏公子,可真是大胆。满朝文武都看出他的心思了。"
怀瑾淡淡道:"少年意气,何足挂齿。"
"殿下觉得他如何?"
"诗才尚可,心性未定。"怀瑾顿了顿,"那安宁郡主的诗,你觉得如何?"
青鸾想了想:"郡主诗风温婉,但'仁心自是长生津'一句,颇有深意。奴婢听说,郡主常免费为贫民诊病,长安百姓都称她'小菩萨'呢。"
怀瑾望着窗外明月,若有所思。许久,轻声道:"冰心玉壶,仁心长生...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难得的。"
她想起宴上燕绥沉静的身影,想起上元夜那双镇定澄澈的眼睛,心中某个角落,忽地软下来。
而此刻苏府之中,晏清正伏案疾书,将今日宴上怀瑾的诗句工工整整誊录下来。写至"愿将心血化霖雨,洒向人间总是情"时,他停下笔,望着那句诗怔怔出神。
少年心中暗暗发誓:殿下,终有一日,晏清要站在你身旁,与你共守这万里河山,同成那千秋功业。
月色朦胧,照见长安城万千灯火,也照见三个年轻人各自的心事。
这正是:
宫宴笙歌绕画梁,少年意气赋华章。
冰心一片玉壶隐,赤胆千寻天阙昂。
霖雨愿施滋九域,仁心自可驻三光。
从今暗种情根处,他日花开带血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