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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数学的利刃与气象的慈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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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南京
爷爷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房的另一头校对他那本《非线性泛函分析》的再版稿。键盘敲击声在安静的房子里规律地响着,像某种节拍器。
“墨墨,”爷爷忽然开口,“你那个台风衰减模型,用的Navier-Stokes方程?”
“嗯。”她没抬头,“但做了很多简化。”
“简化不是问题,问题是边界条件。”爷爷推了推眼镜,“就像人生,方程本身也许简单,但边界条件……往往决定了解的性质。”
她停下敲键盘的手。
边界条件。方见微的离开是边界条件,她放弃天文选择大气也是边界条件。
而这些边界条件,都不是她设定的。
“爷爷,”她轻声问,“如果边界条件太苛刻,方程还有解吗?”
“总有解。”爷爷看着她,“只是可能是你不喜欢的解。”
2020年9月,哈尔滨,记忆合金与数学
方见微盯着电子显微镜屏幕上的金相组织。记忆合金在经历1000次低温循环后,晶界处出现了微裂纹——就像心脏在反复冻融后,会留下永久的损伤。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导师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教授走进来。
“小方,这位是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的姜教授,来我们这交流非线性动力学在材料科学中的应用。”
方见微起身:“姜教授好。”
老人看着他,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什么。方见微莫名感到一阵紧张——这种眼神,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姜之墨的爷爷。”老人忽然说。
空气凝固了。
导师惊讶:“你们认识?”
“我孙女。”姜教授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她说你物理很好。”
方见微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镇定:“姜之墨……她还好吗?”
“在准备考研。”姜教授走到电子显微镜前,看着屏幕上的裂纹,“研究大气污染与肺癌发病率的相关性。用数学建模。”
方见微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想起高中时,姜之墨偶尔会提到奶奶,但总是很快岔开话题。
“她数学很好。”姜教授忽然说,“比我带的研究生还好。但她选择了应用,而不是理论。”
他转头看方见微:“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见微摇头。
“因为她觉得,纯数学救不了人。”姜教授的声音很平静,“但大气科学可以。至少,可以提醒人们今天要不要戴口罩,明天适不适合开窗。”
他顿了顿:“就像有些人,觉得物理可以解释一切,但解释不了为什么相爱的人会分开。”
这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方见微层层包裹的防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姜教授已经转身对导师说:“李教授,我们继续看实验数据吧。”
有些分离,一旦发生,就再也追不回来。
就像记忆合金的裂纹,一旦形成,即使温度回升,也无法愈合。
2022年1月,哈尔滨,最终决定
方见微坐在导师办公室,手里拿着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硕士项目,极端环境下材料保存,导师是国际权威。
“恭喜。”导师说,“瑞士是个好地方。而且……离南京很远。”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方见微知道导师的意思。这一年多,他几乎把自己焊死在实验室。别人谈恋爱,他做实验;别人旅游,他读文献;别人过节,他分析数据。
所有人都说:“方见微,你太拼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拼,是逃避。逃进数据和仪器的世界里,就不用面对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
“什么时候走?”导师问。
“六月。毕业就走。”
“不参加毕业典礼?”
“不了。”他摇头,“想早点开始研究。”
其实是不想留在哈尔滨。这个城市太冷了,冷到每个冬天都会提醒他: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是如何亲手冻结了自己的心。
走出办公室,他打开手机,点开一个加密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姜教授上次来交流时,他偷偷拍的,老人正和导师讨论问题。
其实他想拍的是老人手机屏保——那张姜之墨在南极科考的照片。她穿着厚重的防寒服,站在冰架边缘,背后是无垠的白色和深蓝的海。
她看起来很遥远。不是地理上的遥远,是……灵魂上的。
像一颗已经飞出行星引力范围的彗星,朝着自己的轨道一去不返。
他关掉手机,抬头看哈尔滨灰蒙蒙的天空。
终于要彻底离开了。
离开这片冻土,离开所有与她相关的经纬度,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做一场关于“永久保存”的研究。
多讽刺——他研究如何让物质在时间中不朽,却弄丢了唯一想永久保存的东西。
2022年6月,南京,毕业典礼
姜之墨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她穿着学士服,站在南大礼堂的聚光灯下,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四年前,我站在这里,以为未来是线性方程,有唯一解。”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现在我明白了,人生是偏微分方程,边界条件时刻在变,解可能稳定,可能混沌,可能……根本不存在。”
台下安静。
“我学大气科学,因为我想知道,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伤害。我学数学,因为我想用最精确的工具,计算这种伤害的代价。”
......
掌声雷动。
她鞠躬,下台。陆行舟在后台等她:“讲得真好。”
“谢谢。”她笑了笑,“你也是,去MIT读博,前程似锦。”
“你也是。”陆行舟看着她,“你真的不去瑞士那个联合培养项目?苏黎世联邦理工,多好的机会。”
“不去了。”她摇头,“我想留在国内。”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她知道方见微要去苏黎世。从爷爷那里偶然得知的。
既然他要去,她就不去了。
不是怕见面,是怕……万一见面了,她这四年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会瞬间溃堤。
她输不起第二次。
当晚,实验室旧址
毕业典礼结束后,她一个人回了高中。
实验室的锁已经换了,她进不去,只能站在窗外看。里面完全变了样——新装修过,仪器全换了,连墙都重新粉刷了。
曾经留下他们指纹、泪痕、笑声的空间,被物理地抹去了。
就像他们的感情,被时间抹去。
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月光从走廊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手机亮着,屏幕上是方见微四年前发的那条:“哈尔滨今天-12℃。南京呢?”
她一直没删。
也没回。
有些对话,注定没有下文。
就像有些实验,数据再漂亮,也无法重复。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离开。
走到校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实验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双闭上的眼睛。
好了,她对自己说,
这场持续七年的实验,
终于收集完了所有数据。
结论是:
在现实世界的边界条件下,
“永远”这个解,
不存在。
就让它留在2018年的实验室里吧。
留在柠檬电池的酸味里,
留在流星雨的尾迹里,
留在那个说“即使掉线我也会等你重启”的,
十七岁的方见微的,
声音里。
现在,
系统已永久关机。
实验者离场。
数据归档。
论文发表。
大气还在流动,
数学还在计算,
生活,
还在继续。
只是继续的方式,
变成了:
在没有你的世界里,
努力成为一个,
对别人有用的人。
这也许,
就是成长,
最痛的,
也最慈悲的,
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