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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小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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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0日,周六
实验台上摆着两个纸杯蛋糕——是姜之墨昨晚烤的,奶油裱花歪歪扭扭,但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字:一个写着“Ω”,一个写着“R”。
“猜猜哪个是你?”她戴着烘焙手套,眼睛亮晶晶地问。
方见微看着那两个符号:“Ω是电阻单位,R也是。”
“但意义不同!”她拿起“Ω”那个,“Ω是希腊字母,代表阻力、阻碍、绝缘——这是你。”又拿起“R”:“R是Resistance的首字母,但也代表Response、Reaction、Responsibility——这是我。”
她顿了顿,把两个蛋糕并排放在一起:“但你看,在电路里,Ω和R其实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表达。就像你和我——”
“本质都是对电流的阻碍?”方见微挑眉。
“不是!”她急得跺脚,“是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属于同一个系统!都是‘阻抗’的一部分!”
方见微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嘴角弯了一下:“我知道。逗你的。”
姜之墨愣住了,然后扑上来打他肩膀:“方见微你学坏了!”
他没躲,任她打。很轻,像小猫挠。
等她停下来,他把两个蛋糕都拿起来,仔细端详:“所以今天是‘阻抗匹配实验’?”
“对!”她又兴奋起来,“我在想,两个人相处就像两个阻抗串联或并联——需要匹配才能最大化功率传输。如果阻抗不匹配,能量就会反射、损耗、变成热浪费掉。”
她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上面画满了电路图和注解:“你看,这是我们之前的状态——”
她画了两个阻抗Z1和Z2,中间连着线,线上标着“情感电流I”。旁边写公式:P=I²·Z,功率与阻抗成正比。
“当我们的‘频率’匹配时,电流I最大,功率P最高。”她又画另一个图,“但当出现‘外部干扰源’——”
她在图上画了第三个阻抗Z3,并联在Z2旁边。
“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相当于Z2的有效阻抗改变,整个系统的匹配被破坏,电流下降。”
方见微看着那些图。她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困惑、摩擦、冷战,都转化成了电路模型——这是她的语言,她的思考方式。
“那解决方案呢?”他问。
“两种。”她翻到下一页,“第一,调整阻抗。就是我改变自己,减少和Z3的耦合,让我们重新匹配。”
她在图上擦掉Z3,重新计算。
“但这种方法……”她顿了顿,“需要我单方面调整。不一定是可持续的。”
“第二种呢?”
“第二种是——”她画了一个新电路,“我们不追求完全匹配,而是引入一个‘阻抗变换器’。”
她在Z1和Z2之间画了一个方框,标注“T”。
“这个变换器可以调整阻抗比,让不匹配的系统也能有效传输能量。”她眼睛发亮,“而这个变换器,就是——沟通。”
她写下公式:Z1' = T²·Z2,其中T是变换比。
“通过沟通,我们互相了解对方的‘阻抗特性’,然后主动调整自己的输出,适应对方。这样即使我们的原始阻抗不同,也能高效耦合。”
方见微安静地看着那些公式。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睫毛上跳跃,在她认真讲解时微微颤动的嘴唇上停留。
他突然说:“还有一种方案。”
“嗯?”
“方案三:不追求最大功率传输。”他从她手里拿过笔,在图上画了一个圈,把Z1和Z2都圈进去,“我们把两个阻抗看作一个整体系统,计算整体最优,而不是单点最优。”
他写下:Z_total = Z1 + Z2 - 2·M,其中M是互感系数。
“如果两个阻抗之间有足够强的互感M,那么即使各自的阻抗很高,整体阻抗也会降低。”他抬头看她,“互感是什么?是共同经历,是信任,是时间投入——是那些让我们‘耦合’的东西。”
姜之墨盯着那个公式,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轻声说:“所以你是在说……只要我们之间的‘互感’足够强,就不需要刻意匹配?系统会自动优化?”
“嗯。”方见微点头,“就像两个紧密缠绕的线圈,即使各自电阻很大,但因为互感强,整体传输效率依然很高。”
他顿了顿,补充:“而互感,是需要时间培养的。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共振,一次又一次的……靠近。”
他说“靠近”时,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姜之墨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慢慢展开,反过来覆住他的手。
“那……”她的声音有点抖,“我们的互感系数……现在是多少?”
方见微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根据过去一年零七个月的数据估算,大约在0.6到0.8之间。属于强耦合范围。”
“0.8是高还是低?”
“很高。”他说,“理论上限是1,完全耦合。大部分系统终身达不到0.5。”
姜之墨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我们……很厉害嘛。”
“嗯。”方见微也笑了,“数据支持这个结论。”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手叠着手,看着实验台上那两个写着Ω和R的蛋糕。
窗外的蝉开始鸣叫。五月的江南,夏天已经探头。
“方见微。”她忽然说。
“嗯?”
“今天是5月20日。”
“我知道。”
“你知道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从物理角度看,没有。只是一个日期。”
姜之墨转过来看他,表情很认真:“但从情感电路的角度看呢?如果我们把今天当作一个‘特殊输入信号’,系统会有什么反应?”
方见微思考了几秒,然后说:“系统会记录这个时间点。会在未来的同一天,自动调取相关记忆数据,产生‘纪念效应’。就像……设置了一个年度触发事件。”
“那你想设置这个事件吗?”她问,声音很轻。
方见微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像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实验结果。
“想。”他说,“但需要定义事件内容。”
“内容……”她想了想,“内容就是——每年的这一天,我们要做一个特别的实验。一个只有这天做的实验。”
“什么实验?”
“不知道。”她摇头,“每年的实验内容,要等到那天早上,才能决定。就像……每年的我们都在变化,所以每年的实验也应该不同。”
这个想法很妙。方见微喜欢这种动态的、随系统演化的设计。
“好。”他说,“那就从今年开始。第一个年度实验做什么?”
姜之墨环顾实验室,视线扫过那些器材:酒精灯、电流计、音叉、望远镜、电路板……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窗台上——那里摆着一盆小小的薄荷,是她一个月前种的,现在已经郁郁葱葱。
“我们做……植物电信号实验吧。”她说,“我最近看论文说,植物受到刺激时会产生微弱的电信号,就像……它们也有‘情绪’。”
方见微点头:“可以。需要电极、放大器和记录仪。”
“器材我来准备!”她立刻站起来,“不过在这之前——”
她拿起那两个蛋糕,把Ω的那个递给他:“先补充能量。实验需要燃料。”
方见微接过,咬了一口。奶油甜而不腻,蛋糕体松软,巧克力酱的Ω字符在舌尖融化。
“好吃吗?”她期待地问。
“嗯。”他点头,然后指指她手里的R蛋糕,“你的呢?”
“我的更好吃!”她咬了一大口,奶油沾到鼻尖。
方见微伸手,用拇指轻轻擦掉:“数据记录:摄入糖分后,系统愉悦度上升约15%。”
姜之墨笑了,奶油还在嘴角:“那要不要……再提升一点?”
“怎么提升?”
她踮起脚,很轻很轻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一秒都不到。
然后退开,脸红得像熟透的番茄,但眼睛亮得惊人:“现在……愉悦度多少?”
方见微的系统短暂过载。所有传感器同时报告异常:心率↑,体温↑,呼吸频率↑,面部毛细血管扩张度↑……
但他还是完成了数据估算:
“约……85%。”
“才85%?”她假装不满,“我还以为能到100%呢。”
“理论最大值100%。”他很认真地说,“但实际系统有自我保护机制,会抑制过度兴奋,防止过热损坏。”
姜之墨笑出声来:“那你现在……在抑制吗?”
“正在努力。”方见微承认,“但抑制效率只有……约60%。”
“那剩下的40%呢?”
“剩下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转化为长期记忆存储,供未来调用。”
他说这话时,耳尖红了。这是系统抑制失败的标志。
姜之墨看见了,笑得更开心。她牵起他的手:“那我们去买实验器材吧?植物电极什么的。”
“现在?”
“嗯!趁阳光正好!”
她拉着他往外走。方见微没反抗,任她拉着。
走出实验室时,他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
他转身,很认真地吻了她。
不是蜻蜓点水。是5.2秒——他默数了。
然后退开,声音低哑:“补充数据点。用于提高长期记忆的清晰度。”
姜之墨整个人呆住了。脸从番茄红升级为朝霞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唇微微张开。
过了三秒,她才说:“方见微……你这是……作弊。”
“科学需要重复实验验证。”他一本正经,“单次数据可能产生误差。”
“那……”她咬住下唇,忍住笑,“需要重复几次?”
“根据统计学,至少三次才能得到可靠结论。”
“现在要执行第二次吗?”
“建议间隔一段时间,避免系统过热。”
“那间隔多久?”
“建议……五分钟。”
“好。”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五分钟计时开始。”
他们牵着手下楼,脚步轻快得像在跳跃。
阳光洒满走廊,窗外的梧桐树新叶翠绿,蝉鸣声声。
方见微想:5月20日。
从今天起,这个日期在系统里有了特殊标记。
标记着Ω和R的蛋糕,
标记着植物电信号的实验,
标记着一个5.2秒的吻,
和无数个即将到来的、温暖的“年度实验”。
而所有这些,
都在让那个互感系数M,
慢慢向1靠近。
靠近完全耦合。
靠近永不分离。
靠近所有可能的未来里,
最好的那个。
植物电信号实验最终在下午三点开始。
姜之墨从花卉市场买来一株含羞草——她说选它是因为“反应明显,容易观测”。
方见微则组装好了测量设备:两个微型银电极(从废旧助听器拆的),一个自制差分放大器(用运算放大器搭的),还有一台老旧的示波器。
“电极要插在哪里?”姜之墨小心地捧着含羞草。
“茎部。尽量靠近生长点,那里电信号活跃。”方见微调整电极位置,用导电胶固定。
连接放大器,打开示波器。屏幕亮起,显示一条微微抖动的基线——是环境噪声。
“现在,”姜之墨深吸一口气,“我要碰它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含羞草的叶片。
示波器上的波形瞬间跳变!一个明显的负向尖峰出现,持续约0.3秒,然后缓慢恢复。
“看到了吗?!”她兴奋地抓住方见微的手臂,“它真的有反应!”
方见微记录数据:峰值电压约-12mV,持续时间0.28秒,恢复时间1.7秒。
“再试一次。”他说。
这次姜之墨用指甲轻轻划叶片边缘。波形再次跳变,这次幅度更大,达到-18mV。
“它不喜欢被划。”方见微分析,“幅度变大,说明刺激更强。”
“那如果……”姜之墨想了想,“如果对它说好话呢?”
“语言是空气振动,含羞草没有听觉受体。”
“但声音会产生微小的气压变化,也许它能感知?”她很坚持,“试试嘛。”
方见微妥协了。他调整麦克风对准含羞草,姜之墨凑近,轻声说:“你好呀,小草。你很漂亮哦。”
示波器没反应。
“声音太温柔了。”方见微说,“需要更明显的刺激。”
姜之墨清了清嗓子,用正常音量:“含羞草同学,你的电信号很标准!”
还是没有明显变化。
她想了想,忽然唱起歌来——是《小星星》,用尤克里里伴奏时她常唱的那个调。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奇迹发生了。
示波器上的基线开始出现规律的微小波动!虽然不是尖峰,但明显区别于随机噪声,频率大约在2-3Hz,和她的歌声频率接近。
“看!”姜之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它在……跟着唱歌!”
方见微放大波形。确实是规律振动,振幅约±0.5mV,很小,但真实存在。
他记录:声波刺激产生约2.5Hz的同步振荡,振幅0.3-0.8mV,持续至歌声结束。
“所以植物……”姜之墨看着含羞草,眼神温柔下来,“它们不是毫无感觉的。它们有反应,只是很慢,很微弱,需要很灵敏的仪器才能看见。”
她顿了顿,看向方见微:“就像有些人,看起来冷静理性,好像没什么情感反应。但其实……只是他们的‘电极’没接对地方。或者,需要更耐心地等待信号出现。”
她在说谁,很明显。
方见微没有反驳。他只是调出之前的波形图,指给她看:“但你看,当触碰发生时,信号是立即出现的。没有延迟。”
“所以?”
“所以……”他看着她的眼睛,“对于正确的刺激,系统的响应可以很快。”
姜之墨愣了一秒,然后笑了。笑容里有理解,有温暖,有某种深层的共鸣。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就像触碰含羞草那样轻柔。
示波器当然没有反应(电极接在植物上),但方见微觉得,自己心里某个地方,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信号峰值。
“数据记录。”他轻声说,“对于特定人员的特定触碰,系统产生正电压响应,幅度约……无法量化,但明显。”
姜之墨笑出声来。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看着示波器上那些跳动的波形。
“方见微。”
“嗯?”
“我觉得今天这个实验……可以排进年度前三。”
“另外两个是?”
“柠檬电池第一,音叉共振第二,这个第三。”
“理由?”
“因为……”她想了想,“因为这个实验证明了,即使是最沉默的系统,也有‘回应’的能力。只要你找到对的测量方法,和足够的耐心。”
方见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同意这个排名。”
他们在实验室待到傍晚。测了含羞草对不同刺激的反应:光照变化、温度变化、甚至方见微在旁边解物理题时的脑电波(用简易EEG设备测的)——虽然那很可能只是环境噪声。
数据记了满满三页。姜之墨在最后一页画了漫画:一棵含羞草戴着耳机听歌,旁边配字:“我也有喜欢的频率!”
离开时,方见微把那盆含羞草带走了。
“要养在实验室吗?”姜之墨问。
“养在我房间。”他说,“作为实验纪念品。”
也是作为提醒——提醒自己:即使是最绝缘的系统,只要接对电极,也能测到温暖的信号。
那天晚上,方见微的日记写得很长。不是纯数据记录,而是混合了数据和……别的东西。
年度实验记录:2017.5.20
课题:植物电信号测量与情感响应隐喻
核心发现:
1. 含羞草对机械刺激(触碰、划动)产生快速负向电脉冲(-12mV至-18mV)
2. 对声波刺激(歌声)产生同步振荡(2.5Hz,±0.5mV)
3. 对“温柔话语”无明显响应(可能振幅低于检测阈值)
理论延伸:
她提出的“正确电极”假说值得深入思考——
许多系统不是没有输出,
只是测量方法不对,
或耐心不够等待响应。
应用到我们的系统:
我的“电极”长期设置为“逻辑接收模式”,
可能错过了许多“情感频段”的信号。
需要调整接收带宽,
增加对非逻辑信号的灵敏度。
互感系数更新:
基于今天的数据互动、蛋糕交换、5.2秒吻事件(共两次),
估算互感M从0.7上升至0.73。
虽然增幅微小,
但方向正确。
年度实验制度建立:
从今年起,每年5月20日进行特别实验。
规则:实验内容当天决定,不重复往年。
目的:记录系统演化,创造专有记忆。
个人系统状态报告:
情感数据处理模块运行稳定,
误判率下降至12%(原为35%)。
主要进步:能识别“她想听什么”,而不仅仅是“事实是什么”。
示例:当她问“愉悦度多少”时,正确输出“85%”而非“理论上限100%但实际受抑制机制影响”。
遗留问题:
1. 如何进一步提高互感系数?理论预测需要更多“深度共振事件”。
2. 如何定义“深度共振事件”?目前标准模糊。
3. 系统长期目标需明确:是追求完全耦合(M=1),还是维持最优耦合(M≈0.9)?
今日最佳时刻(非数据):
她唱《小星星》给含羞草听时,
侧脸在午后阳光里的轮廓,
和示波器上同步跳动的波形。
那一刻我觉得:
也许所有沉默的系统,
都在等待正确的频率。
而找到那个频率的过程,
本身就是最美好的实验。
明日计划:
1. 照料含羞草(浇水,记录生长状态)
2. 设计新的“深度共振事件”方案(待议)
3. 继续物理竞赛复习(重要但非紧急)
最后:
5月20日,系统标记完成。
年度实验001存档。
期待002。
写完,方见微合上日记本。
他看向窗台。那盆含羞草摆在那里,叶片在夜风中微微颤动。他轻轻碰了一下,叶子合拢,像在说晚安。
他想:植物需要水、阳光、和偶尔的歌声。
那么人呢?
需要理解,需要陪伴,需要偶尔的、5.2秒的吻。
和很多很多的,共同实验。
他关上台灯,在黑暗里轻声说:
“晚安,含羞草。”
“晚安,姜之墨。”
“晚安,年度实验001。”
窗外,五月的夜风温柔。
而有些系统,
正在安静的黑暗里,
继续耦合,
继续共振,
继续向完全同步,
缓慢而坚定地,
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