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37、立夏

　　2017年5月6日，周六

　　清晨六点四十，实验楼下的栀子花开了第一茬。方见微站在花丛旁，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自己做的三明治，全麦面包夹煎蛋和生菜，还有两个煮好的溏心蛋。

　　昨天晚自习下课时，姜之墨拦住他说：“明天我肯定准时！天文社的晨训取消了，周屿要参加市里的钢琴比赛预选。”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像在报告一个好消息。方见微点头说“好”，但心里某个角落想：所以她准时是因为周屿没空，而不是因为优先级调整。

　　数据点：她主动告知“周屿缺席”信息，透明度提高，符合“进程间通信协议”。
　　情绪反应：轻微不适，但很快被“她主动告知”这个正向信号覆盖。
　　系统状态：稳定。

　　六点五十五分，姜之墨准时出现。她今天把头发编成了松散的麻花辫，垂在左肩，发尾系着深蓝色的丝带——是他去年送她的那条。

　　“早！”她小跑过来，呼吸有些急促，“我没迟到吧？”

　　“准时。”方见微递上牛皮纸袋，“早餐。”

　　姜之墨接过，眼睛弯成月牙：“你自己做的？”

　　“嗯。”他转身往楼里走，“根据你上周的营养摄入数据，蛋白质比例偏低19%，维生素C不足32%。调整了配方。”

　　她跟在他身后，打开纸袋闻了闻：“好香……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看教程。”方见微按下电梯按钮，“操作步骤清晰，变量可控，难度低于多数物理实验。”

　　姜之墨笑出声来：“那以后实验室可以加个厨房功能？一边做实验一边煮东西？”

　　“不建议。”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实验室通风系统不适合处理油烟，且食品安全风险增加。”

　　“我就说说嘛。”她吐吐舌头，咬了一口三明治，“唔……好吃！鸡蛋火候正好！”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空间里，栀子花的香气从她发梢飘来，混合着全麦面包的麦香。

　　“今天实验做什么？”她问。

　　“你决定。”方见微说，“上周的光速实验是你的提议，这周轮到我提议了。”

　　姜之墨眨眨眼：“所以是……轮流主持制？”

　　“可以这么定义。”电梯到达三楼，门开了，“目的是平衡系统贡献度，避免单方主导导致的耦合不对称。”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姜之墨听懂了背后的温柔——他在说“我们平等”。

　　实验室里，晨光正好洒满东侧的实验台。姜之墨放下书包，一边吃早餐一边翻开她的实验想法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已经写了大半本。

　　“我有好多想法……”她咬着三明治含糊地说，“想做声音的傅里叶分析，想把我们的对话录音做频谱图……或者做混沌系统，用双摆模拟情感波动……”

　　方见微等她吃完，才开口：“我提议做‘热电效应’实验。”

　　“热电效应？”姜之墨眼睛一亮，“就是温差产生电压那个？”

　　“嗯。”他走到器材柜前，拿出一个金属盒子，“塞贝克效应：两种不同金属连接成回路，当两个连接点温度不同时，回路中会产生电动势。”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对不同的金属片：铜-铁，铜-康铜，还有一对很小的半导体热电偶。

　　“我们可以测量不同温差下的电压，建立温差-电压关系曲线。”他顿了顿，“然后……讨论映射。”

　　姜之墨立刻明白了。她走到他身边，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金属片：“温差……就像两个人的‘情感温度差’？当有温差时，就会产生‘情感电压’？就会……有电流流动？”

　　“可以这么类比。”方见微开始组装回路，“但真实系统更复杂。热电效应产生的电流很小，通常需要放大才能驱动负载。就像……微小的温差，需要被察觉、被放大，才能产生实际影响。”

　　他连接好铜-铁回路，把一个连接点放在冰水混合物里（0℃），另一个放在温水里（35℃）。数字电压表的读数开始跳动：0.8mV，0.9mV，稳定在1.02mV。

　　“温差35℃，电压1.02mV。”他记录，“效率很低，但确实存在。”

　　姜之墨盯着那个微小的读数。电压表屏幕上的数字在跳动，1.01，1.02，1.03……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

　　“如果……”她轻声说，“如果两个人之间有‘温度差’——比如一个人很热情，一个人很冷静，会不会也产生某种……‘电压’？某种让系统想要‘平衡’的驱动力？”

　　方见微换了一对金属片：铜-康铜。这次温差35℃时，电压达到了2.8mV。

　　“看，”他说，“不同材料组合，热电效应强度不同。就像不同性格的人，产生的‘情感电压’也不同。”

　　他顿了顿，看向她：“铜和铁的组合，就像……你和我。你是铜，导电性好，热情；我是铁，导电性差，冷静。我们的温差产生电压，但不算高。”

　　姜之墨拿起那对半导体热电偶——那是专业器材，灵敏度比金属对高得多。

　　“那这个呢？”她问，“如果我们是这种材料……温差产生的电压会更大？”

　　“理论上。”方见微接过热电偶，连接电路，“但半导体热电偶脆弱，需要精心维护。如果温度过高或受到机械冲击，容易损坏。”

　　他把热电偶的一个端点放入冰水，另一个端点握在掌心——用体温加热。

　　电压表读数飙升：12.3mV。

　　“温差只有……大概30℃。”姜之墨惊讶，“但电压这么高？”

　　“半导体内部载流子浓度对温度敏感，温差电动势系数大。”方见微解释，“但你看——”

　　他稍微用力捏了捏热电偶的引线。读数立刻剧烈波动，从12.3mV跌到8.7mV，又跳回10.2mV。

　　“它很灵敏，但也很脆弱。”他松开手，“就像某些高敏感的关系，一点小的扰动就会引起很大波动。”

　　姜之墨沉默了。她看着那个还在波动的读数，看着方见微握着热电偶的、骨节分明的手。

　　然后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方见微的手顿住了。体温透过皮肤传递，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纹路，和细微的颤抖。

　　“那……”姜之墨的声音很轻，“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材料？是铜-铁？还是半导体？”

　　问题又来了，带着试探和期待。

　　方见微思考了很久。实验室里只有电压表读数跳动的微弱声响，和窗外越来越亮的晨光。

　　“我想……”他最终说，“我们可能……是复合材料。”

　　他放下热电偶，在草稿纸上画示意图：“你看，单一材料有明确的属性。但复合材料——比如碳纤维，它既有碳的强度，又有纤维的韧性。它可以根据需要调整比例，改变特性。”

　　他在图上标注：“我们的系统，有你带来的‘导电性’（热情、主动），也有我带来的‘绝缘性’（理性、边界）。但组合在一起，不是简单的1+1=2，而是形成了新的、独特的性质。”

　　他抬头看她：“这个性质，可能既有半导体的灵敏度，又有金属的稳定性。可能……还在进化中。”

　　姜之墨看着那张示意图。碳纤维的结构，层层叠叠，互相支撑。

　　“所以……”她轻声说，“我们不需要是铜或铁，也不需要是脆弱的半导体。我们可以是……我们自己这种材料。独一无二，还在成型，但有潜力。”

　　“嗯。”方见微点头，“潜力方向：高稳定性下的高灵敏度。既对彼此的‘温差’有响应，又能抵抗外部扰动。”

　　这是他对他们关系的最新定义：不是简单的“互补”，而是“融合成新材料”。

　　姜之墨喜欢这个定义。因为它承认了他们的不同，但不认为那是缺陷；它承认了系统还在变化，但那个变化是正向的、有目标的。

　　“那……”她拿起电压表，“我们要怎么测量这个‘复合材料’的热电效应呢？”

　　方见微想了想，重新连接铜-铁回路。但这次，他在回路中串联了一个小灯泡——那种微型指示灯泡，额定电压3V，电流只有几毫安。

　　“温差产生的电压太小，点不亮普通灯泡。”他说，“但如果我们……”

　　他拿出一个升压电路模块——自己焊接的小板子，上面有几个芯片和电感。

　　“如果我们用一个‘放大器’……”他把升压模块接入回路，“把微小的热电电压放大……”

　　他调整电位器。电压表读数开始上升：10mV，50mV，100mV……500mV，1V，2V……

　　小灯泡的灯丝开始微微发红。

　　2.5V。

　　灯泡亮了。很暗，但确实亮了——橙黄色的光，在晨光中像一粒温暖的琥珀。

　　“看。”方见微说，“微小的温差，经过放大，可以点亮一盏灯。”

　　他看向姜之墨：“就像微小的‘情感温差’——那些想念、不安、期待——经过‘沟通’这个放大器，可以产生实际的影响。可以……点亮些什么。”

　　姜之墨盯着那盏小灯泡。光很弱，但持续。在实验室熟悉的尘埃味和金属味中，那点光像一个小小的奇迹。

　　她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做柠檬电池实验时，那个只亮了3秒的LED。那时他说：“酸也能发电。”

　　现在他说：“温差也能发电，还能点亮一盏灯。”

　　从柠檬到金属，从水果酸到温度差，从3秒的光到此刻持续的光——这中间，是几百个清晨的实验，是几千条数据的积累，是无数次的“我有个想法”和“可以试试”。

　　是他们自己，一点点锻造出的“复合材料”。

　　“方见微。”她轻声说。
　　“嗯？”
　　“我喜欢我们的材料。”
　　“我也是。”
　　“那……我们继续优化它？继续添加‘层’，继续调整‘比例’？”
　　“好。”他点头，“目标：让它成为最稳定、最灵敏、最持久的材料。”

　　灯泡还在亮。电压稳定在2.8V，光比刚才亮了一点。

　　方见微记录数据：**铜-铁热电偶，温差35℃，原始电压1.02mV，经100倍放大后达2.8V，驱动微型灯泡发光。发光效率约3%，但证明了原理可行性。**

　　他在备注栏写：**映射到情感系统：微小温差(情感波动)经放大(沟通理解)后可产生实际效果(关系加深)。需保持放大器工作正常，避免饱和或失真。**

　　姜之墨凑过来看，笑了：“你连备注都写得像论文。”

　　“规范记录有助于复盘。”方见微合上本子，“要吃溏心蛋吗？快凉了。”

　　“要！”

　　他们坐在窗边，剥开溏心蛋。蛋白嫩滑，蛋黄流心，撒了一点点盐和黑胡椒。

　　姜之墨吃得嘴角沾了蛋黄，方见微很自然地递过纸巾——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但其实只是系统间的默契。

　　“下周……”她擦着嘴说，“下周我要去参加天文省赛了。在省城，两天一夜。”

　　“什么时候？”
　　“周六早上走，周日晚上回。”她看着他，“所以下周六……实验室要暂停一次。”

　　方见微沉默地吃着蛋。蛋黄在舌尖化开，温润微咸。

　　“好。”他说，“比赛加油。”
　　“你会……想我吗？”她问，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方见微放下手里的蛋壳，很认真地看着她：“根据热电效应模型，当两个连接点距离增加，温差可能增大，从而产生更高电压。所以理论上……可能会更想你。”

　　他用“更高电压”来指代“更想念”。

　　姜之墨听懂了。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我争取拿个奖杯回来，给你的‘电压’一点正向反馈？”

　　“奖杯是外部激励。”方见微说，“系统本身的正向反馈已经足够。但你拿到奖杯，我会为你高兴。”

　　他说“为你高兴”时，表情很认真，像在承诺什么。

　　姜之墨觉得胸口暖暖的，像那盏小灯泡的光照了进去。

　　“那……”她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自己来实验室吗？做你想做的实验。”

　　“可以。”方见微点头，“我想研究‘压电效应’——某些材料受压时会产生电压。或许……可以映射‘压力下的情感响应’。”

　　“好主意！”她眼睛亮了，“等我回来，我要看实验记录！”

　　“嗯。”

　　窗外，立夏前的阳光越来越亮，栀子花的香气被热风吹送进来，浓郁得化不开。

　　实验室里，小灯泡还亮着，电压表还在跳着微小的数字，两个少年分享着早餐，规划着分别一周的实验。

　　而在他们之间，那种叫做“复合材料”的东西，

　　正在这个平凡的周六早晨，

　　悄悄增加了一层层新的韧性，

　　和一点点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