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归期》藜蔓几何

26、决赛前的最后校准

　　2017年1月-2月，冬春之交

　　一月中旬，竞赛决赛在即。

　　数学全国决赛在北京，物理在上海。时间撞在了一起：都是1月20日-22日。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不能互相陪伴，连考前最后的交叉辅导都要提前结束。

　　1月10日，周三晚，实验室。

　　这是决赛前最后一次完整的共同学习时间。白板上写满了待解决的问题，桌上摊着各自的错题本。

　　“你明天就走？”方见微问。数学代表队要提前去北京适应气候和考场。

　　“嗯，下午的飞机。”姜之墨正在整理最后几张向量分析卡片，“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后天早上。”他说，“物理队一起坐高铁。”

　　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个冬天，他们像两台精密仪器，持续校准彼此的思维。她用数学的严谨修正他物理直觉可能带来的疏漏，他用物理图像帮她理解抽象公式背后的现实意义。

　　现在，到了各自上考场的时刻。校准要暂时停止了。

　　“方见微，”她放下笔，“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怕考不好。”她咬嘴唇，“怕辜负……我们的努力。”

　　“你不会。”他说，“你的数学水平，数据支持。”

　　“但决赛题可能很怪……”

　　“再怪的题，也是数学。”他看着她，“而你是数学的孩子。”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姜之墨眼睛瞬间红了。

　　“你……”她声音哽咽，“你很少说这种话。”

　　“我只说事实。”他顿了顿，“而且……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

　　她擦掉眼泪，用力点头：“嗯。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拿一等奖。”

　　“你也是。”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窗外是深冬的夜，实验室的暖气终于修好了，嗡嗡作响。

　　“对了，”姜之墨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两个小袋子，“这个给你。”

　　方见微打开。一个袋子里是耳塞——“考场可能吵，这个隔音好。”另一个袋子里是几颗巧克力——“补充能量，但别吃太多，血糖波动影响思考。”

　　很实用的东西。像她一贯的风格。

　　“谢谢。”他说，“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拿出一个扁平的盒子。里面是一支钢笔——黑色的，笔身刻着极小的公式：E=mc²。

　　“这支笔……”她拿起，仔细看，“好重。”

　　“钨合金笔身。”他说，“重心低，写字稳。考试时手抖的话，这支笔能帮你稳住。”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她说到一半停住，笑了，“对，你观察过。我紧张时手指会抖。”

　　“嗯。”他点头，“物理复赛时我注意到了。”

　　她握着那支笔，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刻痕。

　　“E=mc²……”她轻声念，“质能方程。最简单的形式，最深的内涵。”

　　“就像你。”他说，“表面简单，内在复杂。”

　　她抬头看他，眼睛又湿润了：“方见微，你今晚……说了好多让我想哭的话。”

　　“抱歉。”他说，“不是故意的。”

　　“不用道歉。”她笑，“我喜欢听。”

　　时间指向九点。该收拾了。

　　两人默默整理资料，把卡片分类装好，擦掉白板上的字。

　　最后，实验室恢复空荡。

　　“那……”姜之墨背起书包，“北京见？”

　　“上海见。”他说。

　　“不对。”她摇头，“是‘南京见’。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在南京见——回学校，回实验室。”

　　“好。”他点头，“南京见。”

　　她走到门口，回头。

　　实验室的灯光在她身后，把她照成一个明亮的轮廓。

　　“方见微，”她说，“不管考得怎么样，你都是我最棒的合作伙伴。”

　　“你也是。”他说。

　　她笑了，挥挥手，推门离开。

　　方见微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直到完全消失。

　　然后他走到窗边，看向夜空。

　　冬夜的星空很清晰，猎户座高悬天顶，三颗腰带星像三颗钉子，把冬天钉在天空。

　　他想：此刻，她也在看这片星空吗？

　　可能。也可能在收拾行李，在默背公式，在紧张地想象考场。

　　但无论在哪里，在做什么，她都在他的坐标系里。

　　就像他，也在她的坐标系里。

　　这种确信，让他心安。

　　1月20日，决赛第一天。

　　早上七点，方见微在上海某中学的考场外，收到姜之墨的短信：

　　“进考场了。笔很稳，不抖。你加油。”

　　他回复：

　　“刚进考场。耳塞有用，周围很安静。你也加油。”

　　八点，考试开始。

　　数学决赛卷发下来，姜之墨深吸一口气。第一题就是拓扑——她的强项。爷爷教过的基础派上用场。

　　她拿起那支钨合金笔。确实稳，重心的设计让手指自然放松。她开始答题，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沉稳的摩擦声。

　　物理决赛现场，方见微翻开试卷。第一道大题就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结合——难度很高，但陈老师押中过类似题型。

　　他戴上耳塞。周围考生的呼吸声、翻卷声、咳嗽声瞬间遥远，世界只剩下眼前的题目。

　　中午十二点，第一场结束。

　　两人几乎同时拿出手机：

　　“第一场考完了。拓扑题全对，但组合数学有一小问不确定。”（姜）

　　“第一场结束。相对论大题完成，但量子部分有个积分算错了。”（方）

　　“没关系，下午还有机会。”（姜）

　　“你也是。下午加油。”（方）

　　下午场，晚上场。连续三天，高强度考试。

　　他们不再详细交流题目——需要专注。但每天考完，会简单报平安：

　　“今天还行，活着。”（姜）

　　“我也是，还活着。”（方）

　　“明天最后一场，拼了。”（姜）

　　“拼了。”（方）

　　1月22日下午五点，最后一门考试结束。

　　方见微走出考场时，上海的天空飘着细雨。他打开手机，姜之墨的消息已经来了：

　　“结束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尽力了。”

　　他回复：

　　“我也结束了。尽力了。”

　　“想听你声音。”（姜）

　　“现在打？”（方）

　　“好。”（姜）

　　电话接通。两人同时沉默了几秒。

　　然后姜之墨说：“方见微，我现在……特别想回实验室。”

　　“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我们的‘基态’。”她说，“无论外面世界多混乱，实验室是稳定的。”

　　“那就回。”他说，“我明天回南京，你什么时候？”

　　“后天。”她说，“那我们……大后天实验室见？”

　　“好。”他顿了顿，“好好休息。”

　　“你也是。”

　　挂了电话，方见微站在上海冬日的细雨中，看着陌生的街道。

　　他想：此刻在北京，她也在看着陌生的街道吧。

　　但没关系。很快，他们都会回到熟悉的坐标——南京，学校，实验室。

　　那个他们的“基态”。

　　二月初，结果陆续公布。

　　先出的是数学。姜之墨收到短信时正在实验室整理寒假要用的器材。

　　“姜之墨同学：恭喜你在2017年全国高中数学联赛中荣获一等奖。你的总分排名全国第47名，已获得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保送资格……”

　　她看着手机屏幕，很久没动。

　　然后她打给方见微。电话接通，她说：“我……一等奖。全国47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他说：“恭喜。你值得。”

　　“你……”她声音有些抖，“你的结果还没出？”

　　“物理明天出。”

　　“你一定能……”她说不下去。

　　“别紧张。”他说，“该做的都做了。”

　　第二天，物理结果公布。

　　方见微在书房里，手机震动。他点开：

　　“方见微同学：恭喜你在2017年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中荣获一等奖。你的总分排名全国第39名，已获得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保送资格……”

　　他读完，放下手机，看向窗外。

　　冬日的阳光很好，照在书桌上，照在那支姜之墨送的“初雪温度计”上。蓝色的液体停在某个刻度——不是3.6℃，也不是36.5℃，是一个中间值。

　　他想：该告诉她。

　　电话拨通，响了一声她就接了：“怎么样？”

　　“一等奖。”他说，“全国39名。”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然后是压抑的抽泣声。

　　“你哭了？”他问。

　　“嗯……”她承认，“高兴的。我们都……做到了。”

　　“嗯。”他说，“做到了。”

　　两人在电话里沉默。但这次沉默是温暖的，像冬日阳光。

　　“方见微，”她轻声说，“现在……我们真的有选择了。”

　　“嗯。”他说，“清华，北大，或者……”

　　“南大。”她接下去。

　　“你想选哪里？”他问。

　　“我……”她犹豫，“我想和你商量。”

　　“那就商量。”他说，“明天实验室？”

　　“好。明天实验室。”

　　二月中旬的实验室，暖气充足得像春天。

　　方见微和姜之墨面对面坐着，中间摊着几所大学的招生简章。

　　清华的物理系，北大的数学科学学院，南大的大气科学系和材料科学系。

　　“从排名看，”方见微分析，“清华物理最强，北大数学最强。南大……都在十名左右。”

　　“但从研究方向看，”姜之墨指着资料，“南大有国内最好的区域气候模拟实验室，正好我想研究长三角气候变化。材料科学系也有新型合金国家重点实验室。”

　　“而且都在南京。”方见微说。

　　“嗯。”她点头，“而且……我们可以继续在一个城市。”

　　这是最重要的点。

　　如果选择清华和北大——一个在北京西郊，一个在北京海淀。虽然都在北京，但距离不近，课业压力下见面机会有限。

　　如果选择南大——校园相邻，甚至可以选交叉课程。

　　“但清北的平台更高。”方见微说，“资源更多，机会更多。”

　　“我知道。”她咬嘴唇，“可是……平台真的那么重要吗？还是我们自己的研究更重要？”

　　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方见微看着那些资料。清华物理系的照片——现代化的实验室，诺奖得主的讲座海报，国际交流项目。

　　南大的照片——相对朴素的实验楼，但有一张区域气候模拟中心的照片，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上面标满了气象站数据点。

　　姜之墨指着那张地图：“看，这张图……我在梦里见过类似的。”

　　“梦？”

　　“嗯。”她轻声说，“我梦见自己在这样的地图前工作，分析数据，预测台风路径，尝试理解气候的变化。”

　　她顿了顿：“我奶奶去世前，南京连续三年雾霾超标。我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做得更好。”

　　方见微看着她。她的眼神认真，坚定。

　　“而你想研究材料，”她继续说，“想造出更安全的结构。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世界变得好一点，对吧？”

　　“对。”他说。

　　“那……”她看着他，“如果我们分开，去最好的平台，但可能失去合作的机会，值得吗？”

　　方见微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我有一个模型。”

　　“什么模型？”

　　他拿出纸笔：“设变量：平台资源R，研究自由度F，合作强度C，个人成长G。”

　　他画出一个多目标优化图：“我们需要在约束条件下最大化总收益：U = αR + βF + γC + δG。”

　　“系数怎么定？”她问。

　　“需要赋值。”他说，“比如平台资源，清华可能10分，南大7分。研究自由度，清华可能6分（导师强势），南大8分（本科生更容易进实验室）。合作强度……”

　　他停顿：“如果我们同校，C=10；如果同城但不同校，C=7；如果异地，C=3。”

　　姜之墨看着那些数字，思考。

　　“还有个人成长，”她补充，“G不仅取决于学校，更取决于研究方向和导师。如果能跟对导师，比学校排名更重要。”

　　“对。”他点头，“所以我们需要更多数据——联系导师，了解实验室，甚至实地考察。”

　　“那……”她眼睛亮起来，“我们去看看？”

　　“去看什么？”

　　“去北京，看清华北大。也留在南京，深入了解南大。”她说，“用寒假最后两周，收集足够数据，再做决定。”

　　方见微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嘴角微扬。

　　“好。”他说，“那就用科学方法做选择。”

　　“像做实验一样。”她笑，“控制变量，收集数据，分析结果。”

　　“只是这次，”他说，“实验对象是我们的人生。”

　　“但实验者也是我们。”她伸出手，“所以……我们可以设计出最理想的方案。”

　　他握住她的手：“嗯。一起设计。”

　　那天下午，他们制定了“大学选择实验方案”：

　　第一阶段：数据收集（2月15日-20日）
　　线上：查阅各校课程设置、导师研究方向、实验室设备清单
　　线下：参观南大实验室，拜访相关教授
　　远程：邮件联系清华北大感兴趣的导师

　　第二阶段：实地考察（2月21日-25日，若有必要）
　　前往北京，参观清华物理系、北大数学科学学院
　　与在读学生交流，了解真实学习体验

　　第三阶段：决策分析（2月26日-28日）
　　整理数据，建立评估模型
　　多目标优化分析
　　最终选择

　　方案贴在实验室白板上，旁边画着坐标轴：横轴是时间，纵轴是信息量。

　　姜之墨在原点处画了两个小人，手拉手站在十字路口。

　　箭头指向三个方向：北京，上海，南京。

　　“无论箭头最后指向哪里，”她轻声说，“这两个小人会一起走。”

　　方见微看着她画的画，然后拿起笔，在小人头顶画了一个对话框：

　　“系统稳定性：高
　　演化方向：待确定
　　但确定的是：两个子系统会保持耦合。”

　　她看着那句话，笑了。

　　窗外的冬阳西斜，把实验室染成温暖的金色。

　　竞赛结束了，结果出来了。

　　但新的实验，刚刚开始。

　　这一次，实验课题是：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两个相互耦合的子系统，如何通过科学决策，找到帕累托最优解？”

　　答案，需要他们一起寻找。

　　用数据，用理性，也用那些无法量化、

　　但同样重要的——

　　默契，信任，和想要并肩前行的，

　　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