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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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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日,清晨五点。
整个三团驻地比往常提早一小时醒来。炊烟在微明的天际笔直升起,洒扫的战士把团部大院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纤尘不染,机修车间里的工具擦得锃亮,连窗户玻璃都透着前所未有的清透。
沈清如站在技术科二楼窗前,看着这一切。签到系统今天给了三样:一瓶浓缩咖啡粉(这个年代罕见的稀罕物)、五块高能量巧克力、一小盒镇定剂。咖啡粉可提神,巧克力补充体力,镇定剂……系统似乎预见到今天的压力会超出往常。
“紧张吗?”周延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起得很早,军装笔挺,连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
“有一点。”沈清如实话实说,“但更多是……准备好了。”
这二十天的奔波、争执、反复、突破,十个连队上千件工具的数据、案例、改进记录,此刻都装在他们脑海和厚厚的汇报材料里。就像淬火的钢,经历了锤打,现在是检验成色的时候。
魏振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今天的流程单:“观摩团七点半到,先去三连看田间实操,九点来机修车间看加工演示,十点半会议室汇报,十二点午饭,下午分组座谈。”他顿了顿,“赵副参谋长带队,兵团司令部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分管技术的王副主任,关键人物。”
“陈师傅呢?”沈清如问。
“跟观摩团一起来。”魏振国看了她一眼,“清如,你父亲的事,陈师傅知道了。他让我转告你: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林场那边他打过招呼,有人照应。”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沈清如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六点整,两人最后一次检查演示现场。机修车间被划分为四个区域:传统工具展示区、改良工具展示区、现场加工区、数据展示区。每个区域都有学员值守,统一着装,精神饱满。
周延川在改良工具区调整最后一把活动扳手的摆放角度,沈清如则在加工区检查台钻的精度。她拿起陈向东送的那套千分尺,测量一个试加工的工件——误差小于0.02毫米,完美。
“沈姐,李处长来了。”一个学员在门口轻声说。
李秀英提前到了。她穿着深灰色干部装,胸前别着“兵团技术处”的徽章,表情比平时更严肃。
“最后叮嘱两句。”她开门见山,“王副主任是清华机械系毕业的专家,眼里揉不得沙子。他问问题会很细,甚至可能故意挑刺,你们要沉住气。”
“是。”
“赵副参谋长看重实际效果,讨厌花架子。田间演示一定要真实,不能排练。”
“明白。”
“还有,”李秀英看向沈清如,“你父亲的事,观摩结束后我会帮你协调。但今天,必须全力以赴。”
“我会的。”
七点二十分,吉普车队驶入团部大院。打头的车上下来的是赵刚,依然腰板笔挺,目光如炬。第二辆车下来三个人,中间那位五十多岁,戴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但眼神锐利——这就是王副主任。第三辆车,陈向东最后一个下来,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但今天在左胸别了一枚小小的、已经褪色的军功章。
沈清如远远看到那枚军功章,心里一震——那是父亲也有的一枚,抗美援朝技术保障模范奖章。
陈向东朝她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观摩开始。第一站:三连麦田。
清晨的麦田绿浪翻滚,露珠在叶尖闪烁。三连的工人们已经在地头列队,每人手里拿着改良工具:锄头、铁锹、扁担、手推车。李秀兰作为女知青排排长,站在队伍最前面。
赵刚没有多余的话:“开始吧,按平时怎么干就怎么干。”
一声令下,工人们散开劳作。锄草组使用改良锄头,弯腰角度明显减小;松土组用改良铁锹,入土更省力;运输组用改良手推车,装载量增加却推得更轻松。
王副主任走得很慢,看得很细。他蹲在一个年轻女工身边,看她用改良锄头除草:“手柄这个弧度,是多少?”
“十五度,可以根据身高调。”女工有些紧张,但答得清楚。
“你自己调的?”
“沈技术员教我们量身高算角度,我自己调的。”
王副主任站起身,对旁边的技术员说:“记一下,使用者参与度。”
他又走到手推车旁,看工人装卸货物。改良手推车的可翻折栏板节省了大量时间,充气轮胎在田埂上如履平地。
“这轮胎从哪里来的?”他问周延川。
“废旧自行车胎改造。一个连队每年能收集二十条左右,够全部手推车更换。”
“使用寿命?”
“田间使用,平均六个月。但修补容易,内胎破了补,外胎磨坏了才换。”
王副主任在本子上记了几笔,没评价。
田间演示进行了一小时。结束时,赵刚看了看表:“效率怎么样?”
三连连长汇报:“同样面积,比去年快百分之四十。而且……”他指了指工人们,“大家没那么累了,下午还能干一轮。”
赵刚看向王副主任:“王主任,您看?”
“有数据支撑吗?”
“有。”周延川递上记录本,“这是三连连续二十天的工时记录、工作量统计、疲劳度评分。”
王副主任翻了翻,点点头:“去下一站。”
机修车间。这里是重头戏。
四个区域的学员各就各位。沈清如和周延川站在入口处,准备讲解。
“先从传统工具开始。”王副主任说,“我想看看,改良的必要性在哪里。”
传统工具展示区摆着各种老旧、破损、设计不合理的工具:柄太直导致腰痛的锄头、重心不稳的铁锹、没有减震的手推车、容易打滑的扳手……
沈清如拿起一把传统锄头:“这种直柄设计,使用时腰部必须弯曲六十度以上。连续工作两小时,腰椎压力相当于负重五十公斤。”她展示了腰部受力分析图,“我们测量过,使用这种锄头的工人,腰肌劳损发病率百分之八十。”
她又拿起一把传统活动扳手:“这种扳手的调节机构容易松动,拧紧时突然打滑,容易造成手腕扭伤。去年全师因此类事故误工两百个工作日。”
王副主任拿起那把扳手试了试,果然,用力时会微微滑动。
“改良方案呢?”他问。
沈清如引他们到改良工具区。每件工具旁边都有对比数据和实物演示。
“改良锄头,柄部带十五度弧形,根据身高可调。实测腰部压力减少百分之四十。”
“改良扳手,采用棘轮锁紧机构,杜绝打滑。同时加长力臂,省力百分之三十。”
“改良手推车,充气轮胎、可翻栏板、可调把手。同样载重,推力减少百分之二十五。”
王副主任看得很仔细,不时提出问题:“这个棘轮机构的疲劳寿命测试过吗?”“充气轮胎在极端低温下的表现?”“可调部件的耐用性?”
每个问题周延川都有数据支撑。他打开厚厚的测试记录,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测量值、曲线图、故障分析。
“有点意思。”王副主任终于说了句带肯定意味的话,“去加工区。”
加工区是沈清如的主场。她要现场制作一个改良卡箍——就是调研组来时演示过的那个,但今天的要求更高:必须在三十分钟内完成,精度要求提高一级。
“开始吧。”赵刚说。
沈清如深吸一口气,走到工作台前。工具已经摆好:钢板、划针、榔头、台钻、丝锥、角度尺。她先检查了每件工具的状态——这是陈向东教她的习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划线、打冲眼、锯割、钻孔、攻丝、弯曲。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没有多余。台钻启动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转速表——800转/分,正好。
王副主任站在她侧后方,目光紧盯着她的双手。陈向东站在更远处,抱着手臂,面无表情。
攻丝环节,又出现了上次的卡滞。沈清如没有慌乱,退丝、清理铁屑、加切削液、重新开始。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就像提前预料到会有这个问题。
“她怎么知道会卡?”王副主任低声问陈向东。
“经验。”陈向东简单回答,“铁屑排出不畅是常见问题,老手都会留余地。”
最后弯曲成型。沈清如用角度尺测量——89.8度,在公差范围内。她看了看墙上的钟:28分15秒。
比规定时间快1分45秒。
她把成品递给王副主任。王副主任用卡尺测量每个尺寸,用螺纹规检查螺纹,用角度尺测量弯曲角度。
全部合格。而且精度比要求的还高。
“练了多久?”他问。
“这个零件,单独练习超过两百次。”沈清如如实回答,“但类似的加工,过去一年做了上千件。”
“为什么要练这么多次?”
“因为工具是给人用的,必须可靠。我们多练一次,使用者就少一次麻烦。”
王副主任沉默了几秒,把卡箍递给旁边的技术员:“装起来试试。”
技术员现场装配,卡箍严丝合缝,调节顺滑。
“好。”王副主任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基本功扎实,思路清晰。”他转向赵刚,“赵副参谋长,您带出了好兵。”
赵刚脸上也有了笑意:“是他们自己争气。”
最后一个环节:数据汇报。
会议室里,墙上挂满了图表,桌上摆着二十本厚厚的记录。沈清如和周延川并肩站在前面,像两个并肩作战的士兵。
“各位领导,下面汇报推广阶段成果。”周延川的声音平稳有力,“自六月二十日至今,我们完成了十个连队的第一阶段改良,覆盖农具、手工工具、维修工具三大类,共计一千二百四十七件。”
他切换图表:“效果数据如下:整体工作效率提升百分之二十五点三,工具损耗率下降百分之五十八,工伤事故率下降百分之四十一点二。累计节省工时约三千五百个,相当于节省了二十个全职劳动力。”
沈清如接上:“更重要的是观念转变。十个连队中,有七个建立了技术互助小组,五个开始自制改良工具,三个提出了自己的改进方案。技术不再是神秘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可以创造的。”
她展示了赵庄连队自制改良工具的照片,还有工人们手写的改进建议。
“这是真正的生命力。”王副主任指着那些照片,“技术推广最难的不是教方法,而是激发内生动力。你们做到了。”
汇报持续到十一点半。观摩团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从技术细节到推广策略,从成本核算到长期规划。沈清如和周延川对答如流,有问必答,答必有据。
最后,王副主任合上笔记本:“我代表兵团司令部,肯定你们的成绩。这不仅是一套工具的改良,更是一种工作方法的创新,值得在全兵团推广。”
掌声响起。不是热烈的掌声,而是沉稳、有力、持久的掌声。
赵刚站起来:“王主任,那林场交流的事……”
“我原则上同意。”王副主任说,“等你们把三团剩下的连队都覆盖完,就可以启动跨师交流。具体时间……”他看了看日程,“九月份吧,那时秋收结束,林场也进入相对空闲期。”
九月。还有不到两个月。
沈清如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提起了另一块——父亲要等到九月。
会议结束后,陈向东走过来。他先跟王副主任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向沈清如和周延川。
“没丢人。”他简单地说,但眼里有赞许,“尤其是加工环节,处理卡滞的那一下,有老手风范。”
“是陈师傅教得好。”沈清如说。
“我教的是方法,悟性在你自己。”陈向东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给你父亲。告诉他,好好养伤,九月见。”
纸包里是一小瓶云南白药,还有一张纸条。沈清如没当场打开,但心里涌起暖流。
午饭时,沈清如和周延川被安排和观摩团一桌。王副主任特意坐在他们旁边,问了更多细节。
“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走?”他问。
“完成三团全部连队的推广,总结经验,编写标准手册。”周延川回答,“然后准备林场交流。”
“林场之后呢?”
沈清如和周延川对视一眼。这个问题他们还没细想。
“如果可能,”沈清如谨慎地说,“我们想建立一套完整的工具改良体系,从设计、加工、使用到维修,形成闭环。这样即使我们离开,这套体系也能自己运转。”
王副主任点头:“有远见。兵团需要这样的人才。”他顿了顿,“吃完饭,你们来我房间一趟,有些资料给你们。”
午饭后的座谈,沈清如和周延川没参加。他们按照约定来到王副主任的房间。
房间里已经摊开了一堆图纸和文件。王副主任指着其中一张:“这是兵团正在规划的水利工程,需要大量专用工具。你们看看,有没有改良空间。”
图纸上是闸门启闭机、清淤设备、测量仪器……都是重型、专用设备。
“这些……”周延川仔细看着,“和我们之前做的农具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需要新思路。”王副主任说,“林场交流结束后,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参与这个项目。当然,压力会更大,要求会更高。”
这是一个全新的、更广阔的舞台。
沈清如看着那些复杂的图纸,心里涌起的不是畏惧,而是跃跃欲试。
“我们愿意。”她和周延川几乎同时说。
王副主任笑了:“好。那九月林场之行,就当是预热。林业机械和水利机械有相通之处,你们多留心。”
离开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三点。观摩团要赶回兵团,陈向东和他们一起走。
送行时,陈向东把沈清如叫到一边:“你父亲的伤,我详细了解过。是扭伤,不重,但需要休养。林场领导已经安排他做轻活,你别太担心。”
“谢谢陈师傅。”
“谢什么。”陈向东看着远方的田野,“你父亲……是个硬骨头。当年在林场,零下四十度修机器,手冻裂了都不下火线。这次是小坎,迈得过去。”
他拍了拍沈清如的肩膀:“好好干。你父亲以你为荣,我看得出来。”
车队远去,扬起淡淡的尘土。
沈清如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小纸包。
周延川走过来:“王副主任给的资料,我看了。水利工程……是个大项目。”
“嗯。”
“怕吗?”
沈清如摇头:“有你在,不怕。”
周延川怔了怔,然后笑了。这是他很少有的、轻松的笑容:“那说定了,林场之后,水利工程。”
“说定了。”
夕阳西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机修车间的工人们开始收拾演示场地,说笑声随风飘来。
今天,他们通过了最严格的考核。
但路还很长。三团剩下的连队、林场、水利工程……每一个都是新的挑战。
沈清如打开那个纸包。云南白药下面,纸条上只有一行字:“丫头,爸等你来。——陈代笔”
是陈向东模仿父亲口吻写的。但沈清如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她把纸条小心折好,放进贴身口袋。
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后,林场见。
而现在,要先把眼前的路走好。
一步一步,踏实坚定。
就像改良工具的每一个零件,精确、可靠、经得起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