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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上一条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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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将满,陆清寒却难得的觉得时间慢。
她照常处理公务,批阅的文书堆成整齐的小丘。
铜漏每滴下一刻水,她就用眼角余光扫过案头那支雨裁笔。
它躺在青玉笔山上,竹制笔杆泛着温润光泽。
笔帽她从未打开。
仿佛一旦用了这支笔,就坐实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牵连。
因此她依旧用惯用的紫毫,但是批注时总会停顿,想象若是林见月执笔,那些数字该被勾勒成怎样的线条。
第三日申时初刻,书吏李义叩门回报。
“大人,工部林主事遣人传话。”李义递上封蜡的竹筒,“说图纸已备妥,问您何时方便过目。”
陆清寒接过竹筒,蜡封上印着工部营缮司的徽记,是规与矩交叉的图案。
她拆封的手指很稳,但展开纸条时,呼吸还是轻了一瞬。
纸条上只有一行地址与时辰:
“未央宫西,双生海棠下。申时三刻。”
没有署名,没有客套,直接得像工程指令。
陆清寒抬眼看铜漏:申时一刻。
从户部到未央宫西,快走需一刻钟,更衣整理需半刻。
她恰好有半刻钟的余地。
她将纸条收入袖中,起身整理官服。
镜中映出女子清冷的面容,鬓发一丝不乱,唯有耳垂上一点小小的胎记,像雪地里落下的朱砂痣。
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不规整之处。
她抬手,将一缕碎发仔细别到耳后,遮住了那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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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西侧是片僻静园林,前朝遗留下来的老树盘根错节。
那株双生海棠长在半月形池塘边,两棵树干从根部就纠缠在一起,树冠却各自舒展,花开时粉白相映。
陆清寒提前半刻钟抵达。
她本不喜早到,等待意味着被动,而被动容易暴露破绽。
但是今日,脚步快过了理智。
林见月还没到。
池塘水面漂浮着刚落下的花瓣,陆清寒站在树下,指尖无意识摩挲袖中的纸条。
纸缘有些毛糙,应是裁纸时不够细致。
这不像林见月会犯的错,除非她裁得匆忙。
身后传来脚步声。
陆清寒转身,看见林见月从曲廊那头走来。
她今日没穿官服,一身鸦青色常服,袖口束紧,腰间挂着一卷图纸。
阳光透过枝叶在她肩头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
“陆主事来得早。”林见月在五步外停住,没有寒暄,直接从腰间解下图筒,“图纸。”
陆清寒接过。
图筒还带着体温,竹节接缝处打磨得光滑如玉。
她同样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东西,是一本薄册。
“这是什么?”林见月没接。
“内库及十二仓近三年的修缮支出明细。”陆清寒翻开册子,指尖点着几处朱笔标注,“我核对了工部历年申报与户部实际拨付,这里有七处对不上。差额不大,但若叠加……”
她抬眼,看见林见月的表情变了。
那双总是随意的眼睛骤然聚焦,林见月接过册子,迅速翻阅,手指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声响。
她的眉头逐渐拧紧。
“这里。”她忽然停在一页,指尖重重按下一个数字,“弘治二年春,东织造局库房加固。申报用青砖三千,实拨两千,差额一千砖的银两去哪了?”
陆清寒:“这正是我想问的。”
林见月:“工部图纸标注用量三千,实际施工记录也是三千。”
陆清寒:“但户部只收到两千砖的请款。”
林见月:“所以那一千砖是天上掉下来的?”
花瓣从枝头飘落,擦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像试探的使者。
林见月合上册子,动作重得像关上闸门:“陆主事给我看这个,是怀疑工部虚报?”
“是怀疑有人在中饱私囊。”陆清寒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算珠落地,“而工部和户部,都是被利用的棋子。”
池塘里锦鲤跃出水面,啪嗒一声,打破寂静。
林见月盯着她看了很久,丈量着她的表情、站姿、甚至呼吸的频率。
最后,林见月忽然笑了,像刀锋出鞘时的那抹冷光。
“有意思。”她说,“所以这不仅是图纸交换,还是结盟邀请?”
陆清寒没有直接回答。
她看向那株双生海棠,花开得正好,但仔细看,有些花瓣边缘已泛起锈色。
是盛极而衰的征兆。
“三日前你帮我避开了闲话。”她缓缓道,“今日我还你一份人情。至于要不要追查,怎么追查,那是林主事的自由。”
她将图筒握紧,转身欲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曲廊那头忽然传来人声。
不止一人,且正朝这边走来。
林见月反应极快。
她一把抓住陆清寒的手腕,将人拉到海棠树后。
那里有块太湖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勉强能藏两人。
“别出声。”林见月的呼吸扫过陆清寒耳畔,压得极低,“是司礼监的王太监和他那群干儿子。”
陆清寒身体僵住。
王太监掌管宫内采买,与户部往来密切,最是眼尖嘴碎。
若被看见两人私下在此……
石缝外,脚步声渐近。
“干爹您瞧,这海棠开得多好。”一个尖细的声音谄媚道,“不如移两株到您院子里?”
“蠢货。”王太监的声音慢悠悠的,“这是前朝皇后亲手栽的,动不得。不过嘛……摘几枝插瓶倒无妨。”
陆清寒感到林见月的手还握在她腕上。
那只手心有薄茧,贴着皮肤像粗粝的丝绸。
她想抽回手,但空间太窄。
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她能闻到林见月身上松墨味里混了一丝汗意,像是匆匆赶路而来。
“干爹,听说工部那边最近在查旧账?”另一个声音问。
陆清寒感到林见月的手指收紧了。
“可不是嘛。”王太监嗤笑,“几个女官上蹿下跳,真当自己能翻出什么浪花。户部那个陆清寒,工部那个林见月,啧,名字都一股子清高味。”
花瓣从枝头飘落,一片,两片,落在陆清寒肩头。
“要我说,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非要挤进朝堂,还拉帮结派……”
“拉帮结派?”有人好奇,“她俩真是一伙的?”
王太监没立刻回答。
陆清寒听见他折花枝的声音,咔嚓,咔嚓,像骨头断裂。
“是不是一伙不重要。”太监的声音忽然阴冷下来,“重要的是,她们查账的手伸得太长了。内库那点事儿,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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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人折完花枝,说笑着离开了。
脚步声渐远,最后消失在曲廊尽头。
林见月先松开手。
她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但目光仍锁在陆清寒脸上。
“听见了?”她问,声音像淬过冰。
“听见了。”陆清寒拂去肩头花瓣,动作慢得像在数数,“内库有事,且有人不想我们查。”
“是我们,还是各自查?”林见月抱起手臂,倚在太湖石上,“刚才王太监可没说具体名字。”
陆清寒:“有区别吗?”
林见月:“区别大了。若只针对一人,另一人还能周旋。若针对‘一伙’,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清寒:“林主事想撇清?”
林见月:“我想知道代价。”
风吹过池塘,水面皱起涟漪。
陆清寒看着林见月,看着她眼底那抹锐利的光。
那是明晃晃的计算,像工匠在估量材料的承重极限。
陆清寒一字一句道:
“代价是可能丢官,可能入狱,可能身败名裂。
好处是,或许能挖出一窝蛀虫,或许能让后面的人走得轻松些。”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或许能证明,我们挤进朝堂,不是为了变成他们那样。”
林见月没说话,只静静地抬头看了会儿天。
林见月忽然开口,视线仍停留在树梢:
“我入仕那年,家里给我定了亲。
对方是将门之后,人不错,但我说‘不’。”
她转回目光,直视陆清寒:
“我父亲扇了我一耳光,问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要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里面摆满我画的图纸,而不是绣架。
他说我疯了。”
陆清寒喉咙发紧。
她想起自己的祖母,想起那句“陆家没有男丁,你就得比男人更像个男人”。
“所以后来我考了工部。”
林见月扯了扯嘴角,那算不上笑容:
“我画了很多图纸,有的建成了,有的被束之高阁。
但每一张我都留着,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一尺。
“现在你告诉我,有人想让我连画图的机会都没有。”
林见月的声音很轻:“因为什么?因为几块砖的差价?还是因为……我们不该在这里?”
陆清寒感到心跳撞着胸腔。
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但声音稳住了:“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想。我只在乎账对不对,法守不守。”
“真是……”林见月摇头,这次真的笑了,“真是陆清寒会说的话。”
她从怀中取出另一卷更小的图纸,递给陆清寒:“拿着。”
“这是?”
“你给我的支出明细里,东织造局那处。”
林见月展开图纸一角,是库房地基的剖面图,标注密密麻麻:
“我今早去重新勘验了。
你看这里,地基夯土的厚度比图纸标注薄了三寸。
还有这里,排水暗沟的走向改了。”
陆清寒凝神细看。
她的手不知何时也按上了图纸,指尖与林见月的只隔一线。
图纸上的墨线像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是数字与银两,一边是泥土与砖石。
“薄三寸能省多少料?”林见月问。
“按当时砖价,恰好是一千砖的差额。”陆清寒脱口而出,脑中数字飞速运转,“但省料会降低库房承重,若存放重物……”
“会塌。”林见月接话,“而且排水改道,雨季积水会倒灌入库。”
两人同时抬头,
“这不是贪墨。”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是故意制造隐患。”
“然后呢?”林见月追问,“等库房出事,谁负责?”
“工部监管不力,户部拨款失察。”陆清寒闭了闭眼,“轻则降职,重则问罪。若库内存有重要物资受损,甚至可能……”
可能再也翻不了身。
“图纸你收好。”林见月将小卷图纸塞进陆清寒手中,“明细册我留着。三日后,还是此时此地,我们交换查到的下一份证据。”
陆清寒握紧图纸,竹制图筒抵着掌心,微痛:“林主事这是决定联手了?”
“不是联手。”林见月转身,侧脸在夕照中镀上金边,“是各自查案,恰好方向一致。至于结果……”
她停顿,回头看了陆清寒一眼。
“至于结果,等活到能看见的时候再说。”
她说完便走,鸦青色的身影很快没入曲廊阴影,像一滴墨融进夜色。
陆清寒独自站在海棠树下。
花瓣还在落,一片落在她摊开的手心。
她收起图纸,抚平官服上的褶皱。
耳畔那缕碎发又滑了下来,这次她没有别回去。
就让那点朱砂痣露着吧,她想。
反正天黑,谁也看不见。
陆清寒回到户部时,天已擦黑。
值房里点起了灯,书吏说有人来过。
“谁?”
“司礼监的王公公,说是有几笔账目想请大人核对。”书吏呈上一份卷宗,“放您案上了。”
陆清寒的心沉了下去。
她走到案前,翻开卷宗,是江南茶税的旧账,按理不该由她复核。
但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便笺,字迹圆滑工整:
“陆主事近日辛劳,杂家特备明前龙井一罐,望笑纳。另:旧账如水,搅浑了难清,不如静置。”
没有署名,但用印是王太监私章。
茶罐就放在案头,青瓷釉面光可鉴人,映出她骤然苍白的脸。
与此同时,工部营缮司值房内,林见月也收到了“礼物”。
—柄断尺。
木质尺身从中间裂开,断口整齐,像是被利器劈砍。
断尺下压着张纸条,只有四字:
“度而止之。”
林见月拿起断尺,指腹摩挲裂口。
木刺扎进皮肤,渗出血珠,她却像感觉不到痛。
她将断尺扔进废料篓,转身展开一张全新的图纸。
提笔蘸墨时,她用的是最粗的狼毫,笔锋划过宣纸,沙沙声像磨刀。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
宫灯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拎起的、发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