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机器人基地偷熊猫》茉莉鲜花水

2、温室

　　苏无眠走下最后一阶楼梯，站在连接主厅与东翼的拱门下，然后——

　　她停住了脚步。

　　不是因为她看到了什么惊人的景象，好吧，其实还是很惊人的，她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被轻轻拥抱了一下。

　　如果之前她以为自己理解了这个“笼子”（因为这里的建筑都是非常机械地审美），那么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

　　这根本不是笼子。这是天堂啊！

　　阳光从高耸的透明穹顶滤下，被层层叠叠的阔叶切割成晃动闪烁的金色光斑，落在她的手臂上、脸颊上，带着真实的、让人立马就想躺下来眯起眼午睡的暖意。

　　空气瞬间变得丰沛，黑色疏松的泥土看着就像刚翻过一遍的肥沃春田，植物新生的嫩芽簇簇挨挤着，层层叠叠的植物清香温暖地包裹着她。

　　苏无眠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有种久违的饱满感，闭上眼仔细听，有隐隐约约的流水声，有微风拂过叶片细微的摩擦声，有小动物踩过腐烂落叶的窸窣声——这是属于雨林的低语，一场关于生态系统集体呼吸的盛大交响。

　　苏无眠没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悄悄扬了起来。

　　属于原主的植物学知识自动浮现、分类，但这次，21世纪的苏无眠没有像分析数据那样对待它们。

　　她只是“看”着：左前方那丛叶片边缘闪烁着星光的蕨类，好美；右上方开着铃铛状紫花的藤蔓，在风里轻轻摇晃的样子，好可爱。

　　她像个第一次走进糖果店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灵魂里属于21世纪苏无眠的那部分，在单纯地雀跃狂奔翻跟头：天啊，这地方太棒了。

　　“苏女士，你很喜欢这里。”

　　声音从一丛茂盛的紫花藤蔓后传来，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韵律。

　　一个机器人缓缓走出。

　　他和卡尔斯不太一样，外壳有种被时光温柔打磨过的质感，近似苔石的灰绿色，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躯体线条圆润流畅，机械臂末端是一双相当精巧的仿生“手”，此刻正轻轻捏着一片叶子——边缘有些焦枯，像是生病了。

　　他的“面部”是块弧形暗屏，流淌着水波般的光纹，构成一种安静注视的表情。

　　“您好，凯尔先生。”苏无眠转身，眼睛还是弯的，“这简直……不可思议。‘星铁蕨’和‘幽梦葛’在这样的湿度下共生成效至少能提升30%，您是怎么平衡它们的光照竞争的？”

　　她问得又快又直接，纯粹出于专业上的兴奋。

　　凯尔屏幕上的光纹愉快地波动了一下。

　　“叫我凯尔就好。”他说，声音里那种经过精密校准的温和似乎松动了一点点，露出底下真实的温度，“我花了十七年调整参数。它们现在学会‘分享’了。”

　　他走上前，将病叶递给苏无眠：“‘翡翠泪’蕉，出现不明灼斑。旧世纪的病理图谱没有匹配案例。我想，也许苏女士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

　　苏无眠接过叶子，指尖感受着肥厚叶片奇特的质感。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自然地蹲到那丛蕉类旁，开始检查土壤、邻近植物、叶片背面，轻嗅气味，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次……动作熟练却轻盈。

　　凯尔安的传感器收集着苏无眠的每一个细节：她检查时微微发亮的眼睛，她捻起土壤嗅闻时下意识皱起又舒展开的鼻尖，她记录观察结果时在终端上敲出的、几乎像在哼歌的节奏。

　　这个人类……和报告里写的“为高薪冒险的失业植物学家”不太一样。

　　“不是病原体，也不是环境胁迫。”几分钟后，苏无眠站起身，语气肯定，“像是某种微量元素代谢干扰。我需要它移植前的记录、基质配方，还有最近灌溉系统的调整日志，如果方便的话。”

　　她的要求专业，但凯尔注意到，她说“如果方便的话”时，眼神很坦然，没有试探，只是单纯需要数据来解决问题。

　　“记录和日志都会开放给你。”凯尔说，屏幕光纹稳定流淌，“灌溉系统最近确实为‘特殊需求’做过微调。”

　　他说得含蓄——那些为了抑制小国王能力而添加的铱元素，被包裹在“特殊植物需求”的理由里。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眼睛发亮的人类，凯尔第一次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单薄。

　　“谢谢。”苏无眠已经转身望向温室深处，“卡尔斯提到我今日的工作，主要是照顾这些植物，还有……顺便喂养一只小熊猫？”

　　“是的，一位相当挑食、脾气也不太好的小国王。”凯尔的语气里，注入了一丝人性化的、近乎无奈的暖意，“它叫莱恩。大部分时间喜欢躲着，尤其……不太喜欢我这样的存在。”他轻轻摆了摆自己那只精巧的机械手，“把食物放好就行，别试图亲近。安全第一。”

　　“明白。”苏无眠点头，但凯尔注意到，她在说“明白”时，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不是抗拒，而像是……在思考“不喜欢机器人”这个命题本身。

　　奇怪的人类。

　　凯尔引领她穿过一片挂满气生兰的潮湿区域。越往里走，植物布置越显得“精心”——不是刻意的精致，而像是有谁在笨拙地试图重现某个记忆中的林间空地。光线柔和，温度稍低，浅口水盆盛着清澈活水，旁边两个食盆一空一满。

　　几株被过分呵护的毛茸苔藓铺在地上，上面有几个……极大的凹陷。

　　苏无眠的脚步顿了顿，这可不像什么“小熊猫”。

　　她的眼睛又亮了一度，蹲下后，指尖极轻地拂过苔藓边缘，感受那凹陷的深度和形状。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凯尔：“它到底有多大？”

　　问题直接得让凯尔屏幕的光纹凝滞了0.1秒。

　　“比一般‘小熊猫’大一些。”机器人谨慎地回答。

　　“所以食谱可能需要按比例调整。”苏无眠已经站起身，走向食盆，自然地检查起干硬的营养块，“现有配方是基于标准体型设计的吧？我可以根据它的年龄、活动量和可能的偏好做微调——适口性提升有时能解决90%的‘挑食’问题。”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喂养一只比小熊猫大很多的未知生物”和“调整盆栽施肥比例”是同一难度级别的事情。

　　凯尔沉默了稍长一点时间。

　　这个人类……

　　“你可以尝试。”最终凯尔说，声音里那丝无奈更明显了，“但基础营养构成不能变。相关资料会发给你。”

　　他顿了顿，这次补充时，语气少了些告诫，多了些提醒：“莱恩很警惕。如果看不到它，很正常。别主动找它，给它时间。”

　　“我理解。”苏无眠微微颔首，但她理解的可能和凯尔想表达的不太一样。因为下一秒，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空地旁几株发蔫的“月光绸”上。

　　“这几株的湿度没控制好。我能调一下这里的喷雾频率吗？”她问，手指已经轻轻抚上卷曲的叶片，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慰。

　　凯尔看着这一幕。

　　信息流内部，关于苏无眠的模型再次被修正。那个“高度自律、专业素养突出”的标签还在，但旁边新增了一行小字：“对生命本身有近乎本能的关怀。危险系数：待观察。”

　　“可以。”凯尔说，“次级管理系统权限已开放。那么，这里交给你了，苏女士。”

　　凯尔微微颔首，转身，沉稳的脚步声逐渐没入茂密的绿意中。

　　苏无眠走向那几株“月光绸”，先是认真检查每株“月光绸”的根系，调整喷雾频率；接着清理干硬的旧食物，换上她根据记忆和现有材料临时调配的新鲜营养膏——质地更柔软，加了点温和的植物增香剂；她甚至轻轻抚平苔藓上被弄乱的绒毛，动作小心得像在整理羽毛。

　　做这一切时，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还是那首关于种阳光的儿歌，走音走得理直气壮。

　　最后，她从温室另一头移来一小丛开着米粒大小白花的伴生植物，放在空地边缘。那花朵散发着清甜的、几乎闻不到的香气。

　　“这个香味……”她轻声自语，像在对空气说话，“应该能安抚神经。”

　　她调整喷雾，细密水雾在阳光下绽开小小彩虹，笼罩着这片寂静角落。

　　然后她后退几步，在距离食盆和苔藓足够远的地方坐下，从包里掏出记录板，开始认真绘制这片区域的植物分布草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刚才那些温柔的小动作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她没有试图寻找莱恩。

　　温室深处，层层叠叠的叶片阴影后，一双充满警惕、疑惑的眼睛，已经注视她很久了。

　　这个新来的……很奇怪。

　　巨大的、毛茸茸的身体在阴影里动了动，几乎没发出声音。鼻尖微微抽动，捕捉着空气中那丝清甜的花香，和营养膏里某种让它想起……很久以前、在真正山林里尝过的浆果的味道。

　　它又等了很久。

　　直到那个奇怪的人类完全沉浸在她的草图里，连哼歌都停了，只是偶尔用笔轻轻敲着下巴，盯着某片叶子出神。

　　一道巨大的影子从阴影里探出，阴影几乎笼罩住苏无眠的全身，除了她手上的草图。

　　苏无眠没有抬头。

　　她继续画她的草图，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远处控制台后，凯尔静静“看”着传感器传回的影像。

　　屏幕上，代表幼崽生命体征的曲线，第一次出现了平稳的上扬。

　　而代表苏无眠情绪指数的光点，正散发着稳定的、温暖的淡金色。

　　凯尔苔石质感的外壳在透过玻璃顶棚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那双精巧的仿生手轻轻交握，屏幕上的光纹缓慢流淌，像在沉思。

　　然后，他调出了基地核心日志，在“特殊观察项目”下新建了一个条目：

　　项目编号：曙光-1

　　观察对象：人类苏无眠

　　初始评估：专业能力杰出，对生命有本能共情。行为模式偏离标准人类模板，呈现罕见的“纯粹性”。

　　潜在影响：已对幼崽产生正向安抚效应（数据支持）。其对“生机”的感知与互动方式，可能提供新的文明建构参考。

　　补充备注：她哼歌严重走调。建议未来在非必要情况下，不鼓励其进行音乐表达。

　　如果卡尔斯在场，肯定会小声抗议，因为苏无眠女士的歌声虽然走调，但……意外的，不难听。

　　保存日志后，凯尔关闭界面，安静地继续“注视”着那片雨林。

　　那片温室被他小心翼翼收藏了这么多年、如今似乎终于等来了另一位园丁。

　　雨林深处，苏无眠放下记录板，伸了个懒腰。

　　阳光正好洒在她身上，温暖明亮。

　　她看向那片空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食盆里的食物似乎少了一些？

　　“慢慢来，”她轻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然后她站起身，哼着那首走音的儿歌，走向下一丛需要照料的植物。

　　脚步轻快得像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