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破落宗门的大师兄 ...
-
残阳如血,将玄天宗七十二峰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曾几何时,这七十二峰上宫殿林立,飞檐斗拱间仙鹤盘旋,云桥上修士往来如织。
萧云站在断成三截的“玄天正宗”石碑前,手中攥着那封烫金请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正阳门的烈日徽记在夕阳下泛着刺目的金光,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插进他心口,又反复搅动。
山门倒了,牌坊碎了,曾经白玉铺就的登仙阶长满青苔,石缝里钻出枯黄的野草。护山大阵的阵基七零八落地散在山道上,那些镶嵌极品灵石的凹槽里,如今只积着浑浊的雨水。
“师兄,你找个阴凉地儿歇着吧,我收拾完就来。”
林清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的,柔柔的,却像针一样扎进萧云耳中。
他没回头,只是将请帖捏得更紧了些。粗粝的纸缘割得他掌心发疼,可这点疼,怎么比得上心里那股钝痛?
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剑茧的手。这双手,七年前把那个冻得浑身发紫的小女孩从雪地里抱回来时,还是光滑的,柔软的,甚至有些稚嫩。
那时他才十二岁,刚入凡品四层,抱着轻得像片羽毛的林清羽,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踉跄走了三十里。小姑娘昏迷中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甲掐进他皮肉里,嘴里含糊地喊着“娘”。
“清羽!”萧云猛地转身,差点撞上捧着一摞典籍的林清羽。
少女的桃花眼在暮色中格外明亮,像两汪清泉,可泉底深处,却藏着萧云看不懂的幽暗。
“怎么了?”林清羽微微侧头,一缕青丝垂落在白皙的耳畔。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水蓝色罗裙,裙摆绣着银线暗纹,在暮光下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不是玄天宗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灰布弟子服。
萧云喉结滚动,话在嘴里转了三圈,才艰涩地挤出来:“师父的药…还没煎。”
“药罐在灶上温着呢。”林清羽绕过他,蹲下身将那些泛黄的古籍小心地装进门口的藤编箱子,“我按你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加了两钱雪灵芝。只是…”她顿了顿,“只是灶房最后那点灵炭用完了,我用的是凡木,药效怕是要打折扣。”
山风掠过,带来远处丹房飘出的苦涩药香——那是雪灵芝混合着断脉草的味道,闻之令人心头发闷。
萧云突然伸手按住藤箱:“这些《玄天心法》的残卷,你带走做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正阳门的执事说,他们藏经阁缺几部上古心法做参考。”林清羽没抬头,纤细的手指抚过书页上虫蛀的孔洞,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反正…反正咱们也用不上…”
“用不上?”萧云声音陡然提高,在山门废墟间激起回音,“这是玄天宗立派根本!是开宗祖师玄天真人亲笔所书!你…你拿去给正阳门当参考资料?!”
林清羽终于抬起头。
暮色中,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眼底深处那丝幽暗翻涌上来,化作萧云从未见过的锋芒:“师兄,这些残卷连凡品凝气境的完整功法都不全。第三卷缺了心法运转图,第五卷少了冲关要诀,第九卷干脆只剩半页纸!咱们守着这些废纸七年了!”
她站起身,水蓝色裙摆在山风中飞扬:“七年!师父从天品巅峰、半步仙品跌落到凡品三层!护山大阵去年冬天就彻底塌了,阵眼里的三十六颗上品灵石被路过的散修挖得一颗不剩!后山三百亩药田,如今长的野草比灵药都高!藏书阁屋顶漏雨,典籍霉烂了三成!炼丹房的地火三年前就熄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云心上。
他当然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师兄?”林清羽的声音将萧云从回忆中拽回,“你…你哭了?”
萧云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慌忙抬手抹去,手背一片冰凉。
“清羽,”他声音软下来,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等师父伤好些,我们去南荒…南荒深处还有几处古战场遗迹,说不定能找到上古修士遗留的宝物,卖了换灵石,给你买筑基丹…”
“然后呢?”林清羽突然笑了,笑声清脆,可眼角却泛起薄红,“卖妖丹换几块下品灵石?挖遗迹赌那万分之一的机会?师兄,我十六岁了,还在凡品三层徘徊!正阳门同龄的女弟子,最差的也凡品五层了!赵无极的妹妹赵无月,比我小一岁,上月已突破灵品筑基!”
她往前一步,暮光中,少女姣好的面容因激动而微微扭曲:“你知道正阳门答应给我什么吗?内门弟子待遇!每月三十块中品灵石——相当于咱们玄天宗鼎盛时一个月的全部开销!藏经阁前三层任意进出,灵品以下功法任选!还有筑基丹,每年至少一颗!”
山门前的千年古松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松针簌簌落下,像一声声叹息。
萧云望着林清羽发间那支桃木钗。随着她激动的言语,钗子轻轻颤动,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仿佛随时会凋零。
他想起去年她生辰那夜。
那晚玄天宗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厨房只剩半袋糙米,师父的病又加重了,咳出的血染红了半条褥子。萧云蹲在柴房里,就着窗外雪光,用砍柴的钝刀一点点雕刻这支钗子。手冻得通红,刀划破指尖,血滴在木头上,他偷偷擦掉,怕不吉利。
雕到天明,雪停了,朝阳升起。他把钗子送给林清羽时,小姑娘愣了好久,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她说:“师兄,我会戴一辈子,一辈子都不摘。”
才一年。
仅仅一年。
“七年了…”萧云嗓子干得发疼,“清羽,你就这么…这么轻易…”
“七年!”林清羽突然拔高声音,近乎尖叫,“你知道这七年我怎么过的吗?!每天天不亮起床,先去后山采药——因为咱们买不起灵草!然后给师父煎药,三个时辰不能离人!接着洗衣做饭,咱们请不起杂役!下午修炼,可没有灵石辅助,没有丹药温养,我吐纳三个时辰,抵不上正阳门弟子吐纳一刻钟!”
她猛地扯开衣领。
水蓝色罗裙的领口下,锁骨位置,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而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去年冬天,师父的药里缺一味‘铁骨草’,只有北边黑风崖有。你当时去百里外的坊市卖兽皮换米,我一个人去了。”林清羽的声音颤抖起来,“我遇到一头铁背狼,凡品七层的妖兽…我只有一把凡铁剑,连最低等的法器都不是。我拼了命,用你教我的‘玄天剑诀’第三式,刺穿了它的眼睛,可它临死前一爪,抓在我这里…”
她指着那道疤:“如果有件像样的法器,哪怕只是最下品的灵剑,何至于此?!我差点死在那里!血流了一路,我爬了三里地,才遇到一个采药的老农,用板车把我拉回来…”
萧云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那天他回来时,天已黑透。推开院门,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林清羽躺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身下一摊血已半凝固。他急忙下山寻医,三十里山路,他跑得肺都要炸了。
后来,他当掉了娘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一只羊脂玉镯。那是凡品顶级的灵玉,当了三百下品灵石,买了续脉丹、生肌散,才把林清羽从鬼门关拉回来。
“我…”萧云张了张嘴,“我可以再去万宝阁,求他们赊一件法器…我认识那里的执事,我…”
“师兄!”林清羽打断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醒醒吧!玄天宗就剩我们三个了!师父躺在床上等死,你卡在凡品六层两年毫无寸进,我…我十六岁了,凡品三层,放在散修里都算资质愚钝的!”
她抬手抹了把脸,可眼泪越抹越多:“我不想一辈子当个破落宗门的烧火丫头!我不想每次去坊市,都被那些宗门弟子指着鼻子嘲笑‘看,那就是玄天宗的丧家之犬’!我不想再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块灵石掰成八瓣花的日子!”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破碎的青石板上交叠、分离。
萧云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林清羽已经到他肩膀高了。七年前那个雪夜里冻得发抖、像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的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间有了少女的娇媚,可眼中却再没有当年看他时那种全然的依赖与光彩。
那双桃花眼里,如今只剩下决绝,还有一丝…萧云不愿承认的怜悯。
“什么时候走?”萧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正阳门的飞舟,戌时到山脚。”林清羽合上藤箱,铜扣“咔嗒”一声轻响,像某种终结。
她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个粗布小包,递过来:“这是…师父上次吐血后,我用最后三块灵石买的培元丹,一共六颗,我留了三颗。你…你和师父分着吃,好歹能吊住元气。”
萧云没接。
他的目光落在林清羽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崭新的储物袋,锦缎面料,绣着金线祥云纹,右下角还有个小小的烈日徽记。那是正阳门内门弟子的制式装备,据说内有三尺见方的空间,抵得上玄天宗现在全部家当。
那个粗布小包,在她白皙的手中,显得那么寒酸,那么可笑。
“清羽,”萧云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那年冬天,咱们饿得受不了,去后山掏鸟窝。你从树上摔下来,腿摔断了,我背你回来,一路给你讲玄天宗祖师爷一剑开天的故事…”
“记得!”林清羽突然激动起来,泪水奔涌,“我记得你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记得你把唯一的棉袄给我穿,自己冻得嘴唇发紫!记得你省下口粮喂我,自己饿得修炼时晕倒!记得你为我挡过三次妖兽,最重那次胸口被撕开三道口子,深可见骨!”
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所以这七年,我任劳任怨!给你们洗衣做饭,采药炼丹,缝补道袍,清扫庭院!师父咳血,是我一遍遍擦洗被褥!你受伤,是我彻夜不眠守着!宗门穷得揭不开锅,是我绣帕子去坊市卖,一块下品灵石都要跟人讨价还价半天!”
“可是…可是修仙路长啊师兄!”她声音低下去,带着绝望的哭腔,“我已经十六岁了,凡品三层…这辈子可能连灵品都到不了。正阳门给我机会,给我资源,给我前程…我不能…我不能再把一辈子耗在这里了…”
山风骤起,卷着枯叶和尘土掠过两人之间。那些叶子打着旋儿,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无形的沟壑,像一条逐渐扩大的天堑。
萧云沉默地看着她。
良久,他缓缓伸手,接过那个粗布包。入手很轻,三颗培元丹,或许能帮师父多撑半个月。
“师兄,”林清羽最后整了整崭新的衣襟,深深看了他一眼,“保重。”
她转身,提起藤箱,沿着破碎的青石板路,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水蓝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裙摆拂过路旁的野草,发出窸窣的轻响。那支桃木钗在她发间微微晃动,在最后的天光里,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
萧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道拐角,直到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才慢慢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
肩膀在颤抖,可他没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渐冷,露水打湿了他的道袍。萧云站起身,正要往回走,脚下却踩到什么东西。
是那个粗布包——方才林清羽递给他时,他没接稳,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拍去尘土。培元丹的淡淡香气透过粗布散发出来,混合着林清羽身上常年沾染的药草味道。这味道他闻了七年,如今却觉得陌生。
忽然,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
小姑娘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他,吓坏了,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他递过去一碗热粥,她迟疑很久才接过,然后狼吞虎咽,吃得满脸都是。吃完,她怯生生地问:“大哥哥,我娘呢?”
他不知如何回答。
她又问:“这里是哪儿?”
他说:“玄天宗。”
“玄天宗…”小姑娘重复了一遍,眼睛亮起来,“是修仙的地方吗?我娘说,修仙的人都会飞,是真的吗?”
他点头。
小姑娘破涕为笑,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小声说:“那大哥哥教我飞好不好?等我学会了,就去找我娘…”
那一夜,她攥着他的衣角睡着了,怎么也不肯松手。
“萧云!”
嘶哑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喊声,从主峰方向传来,撕裂了暮色。
萧云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是师父青云子!
他抓起粗布包,拔腿就往山上跑。破碎的石阶在脚下飞快后退,他跑得太急,几次险些摔倒。曾经需要一炷香才能登上的主峰,他只用半柱香就冲到了顶端。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他眼眶发酸。
洞府内一片昏暗,只有床头一盏油灯跳动着微弱的光。枯瘦如柴的青云子躺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像漏气的皮囊。
“师父!”萧云扑到床前,“您别动气,药马上就好,我…”
“走了?”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球上布满血丝。
萧云抿紧嘴唇,重重点头。
“好…好啊…”青云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身体弓成虾米,嘴角溢出一缕黑血,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淌,“正阳门…咳咳…好歹给条活路…那丫头…资质不算差…去了别处…或许…或许真能闯出来…”
“师父!”萧云手忙脚乱地去擦那血迹,可黑血越擦越多,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您别说话了,我这就去煎药,清羽留了雪灵芝,我…”
一只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住他手腕。
那手冰凉,皮肤紧贴着骨头,几乎感觉不到血肉。可力量却大得惊人,掐得萧云腕骨生疼。
“听着…”青云子浑浊的眼里迸出最后一点精光,像将熄的炭火最后爆出的火星,“玄天宗…不能绝…绝对不能…”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玉简,巴掌大小,通体莹白,可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玉简中央,刻着一个古朴的“玄”字,字迹黯淡,几乎看不清。
“这是…开派祖师玄天真人留下的…”老人每说一个字,嘴角就涌出更多黑血,“我参了百年…参不透…你…你拿去…”
玉简入手冰凉,可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萧云浑身一震——那冰凉深处,竟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仿佛有某种沉睡的力量,在玉简核心处缓缓搏动。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忽听洞府外传来尖锐的破空之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到了头顶。紧接着,一股霸道的灵压从天而降,如泰山压顶!
凡品修士的灵压,最多让人胸闷气喘。可这股灵压…萧云只觉得浑身骨骼“咯咯”作响,五脏六腑都要被挤碎!他勉强抬头,看到师父的脸瞬间煞白——这是灵品修士的灵压,而且是灵品中期以上!
“师父您别动!”萧云咬牙站起,冲出洞府。
院中,暮色已深,星月初现。
可此刻,玄天宗上空却被一片金光照亮!
那是一艘金碧辉煌的飞舟,长三十丈,宽十丈,通体由灵木打造,船身镶嵌着数以千计的月光石,将半个山头照得亮如白昼。飞舟两侧,各插着十二面大旗,旗上绣着熊熊燃烧的烈日——正阳门标志。
舟首,站着一个锦衣少年。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剑眉星目,面如冠玉,一身月白锦袍绣着金边,腰间玉佩、香囊、剑佩一应俱全,每一样都散发着淡淡的灵光。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片破败的建筑,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灵品筑基中期!
萧云瞳孔骤缩——这少年年纪轻轻,竟已是灵品修士!而且看那身行头,绝对是正阳门核心弟子!
“林师妹,”少年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这就是你待了七年的…垃圾堆?”
飞舟甲板上,一道水蓝色身影微微一僵。
萧云看见了林清羽。
她站在少年身侧,低着头,双手紧握在身前,指节发白。暮色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赵师兄…”林清羽的声音细若蚊蚋,说了句什么。
那锦衣少年赵明轩——萧云终于认出他了,三个月前论道台上差点废了他的正阳门弟子——哈哈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回荡,格外刺耳。
“师妹倒是念旧。”赵明轩笑罢,随手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布袋,看也不看,往下一抛。
布袋落在院中青石板上,袋口散开,“哗啦”一声,滚出十几块灵石。
月光石的光芒照在灵石上,反射出莹润的光泽——全都是中品灵石,一块抵得上一百块下品灵石!
“赏你们的!”赵明轩懒洋洋道,目光扫过萧云,像在看路边的杂草,“就当买那个婢女七年的工钱。玄天宗虽破落,好歹也曾是名门正派,总不能白使唤人不是?”
甲板上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是飞舟上其他正阳门弟子。
林清羽猛地抬头,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赵无极一个眼神制止。她咬住嘴唇,重新低下头去,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走了。”赵明轩一挥手,飞舟金光大盛,开始缓缓升空。
“等等!”萧云突然嘶声喊道。
飞舟一顿。
赵明轩回过头,挑眉看他:“怎么,嫌少?”他嗤笑一声,“也是,玄天宗虽破,胃口倒不小。行,本少爷今天心情好。”
他又掏出一把灵石,看也不看撒了下来。
这次有二十多块,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有几块滚到萧云脚边。
“够了吧?”赵明轩笑容收敛,眼神渐冷,“再多,你们这破地方,怕是无福消受。”
飞舟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眨眼间消失在天际。只有那庞大的灵压残留,还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萧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那些灵石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许久,他缓缓弯腰,一块一块,将那些灵石捡起来。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捡什么稀世珍宝。每捡一块,他都在心里数:一块,两块,三块…一共三十七块中品灵石。
相当于三千七百块下品灵石。
相当于玄天宗鼎盛时,外门弟子十年的月例。
相当于林清羽绣一万八千五百条手帕才能换来的数目。
他直起身,将灵石揣进怀里。转身时,却猛地僵住——
洞府门口,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断剑,静静站在阴影里。
是师父玄尘真人。
不知何时,老人自己挣扎着下了床,扶着门框,一步一步挪到了这里。他枯瘦的身形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老松,在夜风中微微摇晃。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剩一副骨架。
“师父!”萧云慌忙冲过去搀扶,“您怎么出来了!您这身子—”
青云子抬手制止了他。
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听见动静…出来看看。”他仰起头,望着天际早已消失的金色流光,轻声问,“那丫头…穿蓝色道服?”
萧云喉结滚动,搀住师父骨瘦如柴的手臂——那手臂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皮肤冰凉,几乎感觉不到体温。
“是清羽。”他声音沙哑,“正阳门给了她内门弟子身份。赵无极亲自来接的。”
“至少…有条活路…”老人一边咳一边笑,笑声凄厉,“总比…总比跟着咱们…等死强…”
萧云一言不发,搀着师父慢慢往回走。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老人的腿脚已不灵便,几乎是被萧云半抱着挪动。曾经一步能跨过三丈悬崖的天品修士,如今走这三尺门槛,都艰难无比。
回到洞府,将师父扶到蒲团上坐下,萧云才发现,老人后背的道袍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油灯昏黄的光照在那张脸上,惨白如纸,只有嘴角残留的黑血,红得刺目。
“师父,我去端药。”萧云转身要走。
一只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
“云儿…”
玄尘真人抬起头,浑浊的眼里,那点将熄的炭火,竟又顽强地亮了起来。不是回光返照的明亮,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清醒。
“你为何不走?”
药罐在灶上咕嘟作响,药汤在碗沿晃出细碎的涟漪。洞府里弥漫着雪灵芝的苦香,混合着血腥和霉味,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萧云看着师父。
看着那只曾经能引动天象、如今却经脉尽断的右手。
“弟子是玄天宗大师兄。”萧云将药碗塞进师父枯瘦的左手,碗沿烫得老人手指一颤,“后山药田的灵种还没收,藏书阁的灰还没扫净,山门的碎石还没清理。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平静而坚定:“宗门还没绝,还有您和我。”
青云子愣愣地看着他。
看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大笑起来。
笑声嘶哑、破碎,牵动内伤,又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混合着嘴角的黑血,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污痕。
萧云沉默地轻拍他佝偻的背脊,手掌下,凸起的脊椎骨一节一节,像一串即将散落的念珠。
曾几何时,这道背影挺拔如松,对年幼的弟子朗声说:“我玄天宗修士,当以剑问天,以心证道,纵身死道消,脊梁不弯!”
萧云只觉得心痛,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布满裂纹的玉简。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落在“玄”字上。那一笔一画,在裂纹间艰难地延伸,仿佛随时会断开,却又始终连着。
玉简深处,那丝微弱的暖意,还在缓缓搏动。
像一颗将死的心脏,不肯停下最后的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