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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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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五更天的钟声敲响,沉重地回荡在紫金殿的上空。
天还未亮,金水桥畔已是雾气昭昭。百官列队,红灯笼在晨雾中摇曳,像是一只只窥视的鬼眼。
林镇远身着麒麟补子的紫红朝服,手持玉笏,立在武将那一列的最前方。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在风沙中伫立了三十年的长枪。然而,周围的同僚们却像是避瘟神一般,有意无意地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连夜调动城西大营预备队的动作,虽然隐秘,但在这到处是眼线的京城,终究还是没能完全瞒过有心人。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金銮殿内回荡。
“臣,御史台王肃,有本启奏!”
一道刺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正是那位在百花诗会上被林疏月气得不轻的王婉儿之父,王御史。
他手捧奏折,大步出列,跪倒在金砖之上,声音凄厉得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臣要弹劾镇远侯林镇远!弹劾他目无君父,私调兵马,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轰——”
这最后四个字一出,满朝文武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
端坐在龙椅上的老皇帝萧启,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目光中射出一道精光,死死盯着下方的林镇远。
“王爱卿,话不可乱讲。”老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你说镇远谋反,可有实据?”
“臣有!”王御史直起腰,指着林镇远的手指都在颤抖,“两日前,子时,林镇远之子林惊云,持林家令牌,闯城西大营,私自调动张猛部下,封锁了城南一家客栈!陛下!京城防务乃是天子亲掌,无虎符不得调兵!林镇远深夜调兵,意欲何为?难道是要逼宫吗?!”
“一派胡言!”
林镇远上前一步,跪下行礼,声音洪亮坦荡,“陛下!臣调兵,并非为了逼宫,而是为了捉拿潜入京城的北狄奸细!臣接到线报,有北狄死士携带火药潜伏于城南客栈,意图对京城不利。事态紧急,臣唯恐贼人狗急跳墙伤及百姓,这才行权宜之计,先行封锁,再来请罪!”
“北狄奸细?请罪?”
站在文官之首的宰相周崇忽然轻笑一声。他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向皇帝行了一礼,眼神阴冷地扫过林镇远。
“侯爷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了些。”周崇淡淡道,“京城九门提督防守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哪来的北狄死士?更何况,若是真有奸细,侯爷为何不报兵部?不报京兆尹?偏偏要动用自己的私兵?”
兵部尚书赵大人立刻接话,一脸痛心疾首:“陛下!臣身为兵部尚书,从未收到任何关于北狄潜入的消息。依臣看,这分明是林镇远为了掩盖私调兵马的罪行,编造的谎言!前些日子他的女儿在街头伤人,如今他又在朝堂上欺君罔上,这一家子……简直无法无天!”
“你放屁!”林镇远虎目圆睁,猛地转头看向赵尚书,“赵得柱!那些北狄人怎么进来的,你心里没数吗?那硫磺硝石是如何运进城的,你敢说和你赵家别院的泔水车无关?!”
“放肆!”
龙椅之上,老皇帝猛地一拍扶手。
大殿内瞬间死寂。
林镇远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陛下!臣一片丹心,天日可表!那些奸细就在城南聚福客栈,陛下若是不信,大可派巡防营去查!一查便知!”
老皇帝看着跪在地上须发皆张的老将。
他记得林镇远年轻时的样子,那时他们也是君臣相得。可如今……林镇远手握重兵,在军中威望太高了。高到让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孤家寡人,晚上常常睡不着觉。
“查?”老皇帝冷笑一声,语气凉薄,“若是查到了,是你林镇远英明神武;若是查不到呢?若是那是你为了脱罪,提前布置好的局呢?”
林镇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听懂了。陛下不是不信有奸细,陛下是不在乎有没有奸细。陛下在乎的,是他林镇远竟然还能调动军队,哪怕只是五十个人的预备队。
这是帝王的逆鳞。
“陛下……”林镇远抬起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眼中多了一份难以掩盖的悲凉,“臣守了三十年国门,断不会拥兵自重啊!请陛下明察!”
“够了!”
老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林镇远私调兵马,虽未酿成大祸,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传朕旨意,削去林镇远食邑千户,罚俸半年。即日起,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府!至于那个什么客栈……着令九门提督去查,闲杂人等,不得插手!”
“陛下!不可啊!”林镇远大惊失色,“九门提督去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销毁证据!那满城的百姓……”
“退朝!”
老皇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
唯有林镇远一人,依旧跪在大殿中央,像一座被风沙侵蚀殆尽的石像。
周崇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斗了一辈子的对手,嘴角勾起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压低声音道:“侯爷,这京城的天,姓萧,不姓林。您老了,还是回家享天伦之乐去吧。他人的命,自有定数。”
说罢,他带着赵尚书和王御史,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林镇远一人。
他缓缓撑着膝盖站起来,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他环顾四周金碧辉煌的龙柱,看着那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
他想起了女儿包扎伤口时的坚强,想起了儿子在这个大殿外等候时的焦急,想起了那个差点死在马蹄下的孩子。
他拼上身家性命想要守护的一切,在这个朝堂上,竟然轻贱得不如一个“私调兵马”的罪名。
“呵呵……哈哈哈哈……”
林镇远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悲伧而苍凉。
他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抱在怀里,步履蹒跚地向殿外走去。
殿外,阳光正好,照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刺眼得让人想流泪。
“侯爷。”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汉白玉阶下响起。
林镇远抬起头,眯着眼看去。只见三皇子萧景珩正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这位平日里透明的皇子,此刻看着林镇远的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能看透人心的理解。
“三殿下。”林镇远有些恍惚地行礼。
“侯爷受委屈了。”萧景珩并未伸手去扶,只是淡淡道,“父皇老了,听不得真话。但这京城的百姓,还需要有人去护。”
林镇远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殿下信我?”
“信。”萧景珩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在那条巷子里,我也闻到了那股让人作呕的硫磺味。”
他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侯爷被禁足,诸多不便。那客栈的事,我会让暗中让人盯着。侯爷只需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林镇远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依稀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多谢殿下。”林镇远深深一拜。
这一拜,不再是臣子拜君子,而是战友拜战友。
“侯爷保重。”
萧景珩转身离去,背影孤绝。
林镇远站在金殿前,看着那万里无云的蓝天,深吸了一口气。
闭门思过?
只要他林镇远还有一口气在,这闭门思过的门,就锁不住那颗守护天下的心!
只是他不知道,这不仅是他最后一次上朝,也是林家在这个王朝最后的余晖。那张针对侯府的大网,随着他被禁足,已经彻底收紧了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