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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009章 血染的“孝顺” ...
三月开春,内海的河睡醒了。冰层在半夜裂开,那声音不像破裂,倒像是地底下有巨人在打鼾,鼾声从河心滚到岸边,震得柳树嫩芽簌簌发抖。碎冰挤挤挨挨往下漂,白花花一片,远看像送葬的队伍撒的纸钱,近看每块冰里都冻着去年冬天的秘密——半片枯叶、冻僵的昆虫、还有不知谁家孩子丢的玻璃弹珠,在冰里睁着彩色的眼睛。
叶葆启值夜班满半年了。他的脸越来越像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苍白,透着青。眼袋沉甸甸地坠着,里面仿佛装着这半年收集的所有黑夜。素琴说他“快修炼成夜游神了”,说这话时她正对着镜子拔白头发,一根,两根,都小心地夹进一本旧书里。小舟却很自豪,在幼儿园拍着胸脯说:“我爸爸是抓坏人的,专在晚上抓!”
“爸爸,昨晚你抓的坏人哭了吗?”小舟早上总这样问,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球。
“没抓坏人,是帮人。”叶葆启纠正,声音有些干涩。
“帮人也是英雄!”小舟坚持。这孩子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像他爷爷。
三月十五日,晚上十点。电暖器嗡嗡叫着,像只疲倦的钢铁蜜蜂。热风烤得人皮肤发紧,嘴唇起皮。解平生搓着手,那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布满老茧——他年轻时在码头扛过麻袋。
“春天了,骨头缝里还往外冒寒气。”解平生说。
“倒春寒。”叶葆启盯着窗外,“去年这时候,槐花都开了。”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自行车链条刮擦挡泥板的嘶叫,接着是楼梯被踩痛的呻吟。张大爷上来了,身后跟着一团影子。不,是一个人,一个瘦得几乎只剩骨架的老人。
“记者同志,这位大爷受伤了,你们快看看!”张大爷的声音在颤抖,每个字都像从筛子里筛出来的。
叶葆启站起来。老人约莫六十多岁,也许七十,岁月把人的年纪磨成了谜。他穿着秋衣秋裤——那种深蓝色的棉毛衫裤,洗得发白,袖口和裤脚都松垮垮地垂着,像是随时准备从他身上滑走。没穿外套,光脚趿拉着布鞋,十个脚趾像十颗干瘪的枣,紧紧抠着鞋面。
血。先是闻到血的味道,铁锈似的腥甜,混着老人身上陈年的汗酸味。然后才看见血——左腿上,秋裤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像一张咧开的嘴,正汩汩地往外吐着血沫子。伤口处的肉翻卷着,白中透红,红里泛白,能看见骨头,白森森的,像河底捞上来的石头。血不是流,是涌,一股一股的,有节奏地喷涌,在地板上积了一小摊。那摊血在灯光下闪着暗红的光,像一块活着的地毯,边缘还在缓慢地蠕动。
胸口、胳膊上也有伤,血把秋衣染成了深褐色,一块块斑驳,像地图上被战火蹂躏的疆域。
“快坐下!”叶葆启扶老人坐下。
老人很轻,轻得像一捆晒干的稻草。他坐下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墙上的值班表,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从头顶的囟门溜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具会喘气的皮囊。
“怎么伤的?”解平生问,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儿子砍的。”老人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月亮挺圆”。
叶葆启心里那根弦“啪”地断了,亲耳听见“儿子砍的”四个字从一位父亲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有把钝刀在心脏上慢慢锯。
“用刀砍的?”
“菜刀背。”老人抬起左腿,那个动作缓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伤口更深了,白森森的骨头露得更多,像在冷笑。“砍了七八下。我数着呢,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八下,他累了,把刀扔了。”
解平生已经找来急救箱。他蹲下身,先用纱布按住伤口。血很热情,立刻把纱布拥抱成红色。换一块,又红一块,像变魔术。
“得送医院!”解平生额头冒汗,“这血止不住!”
老人摇头,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蠕动:“不去医院。我来,是让你们记者看看,给我那畜生儿子曝曝光。让全内海人都知道,屈超是个什么东西。”
“大爷,先止血,命比名声要紧。”叶葆启解开自己的皮带——牛皮的,用了五年,扣头磨得发亮。他把皮带紧紧扎在老人大腿根部,勒进肉里,血果然流得慢了,但伤口还在往外渗,一滴,两滴,敲打在地板上,声音很轻,但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叶葆启心上。
“大爷,您住哪儿?”
“桃花源里,我们家在三楼。”老人说,“离这儿不远,我是一步步挪过来的。血滴了一路,明天太阳出来,你们顺着血迹就能找到我家。”
“您儿子为什么砍您?”
老人沉默了。时间在那一刻变得黏稠,电暖器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墙上的钟滴答滴答,秒针每走一步都像在踩踏谁的心脏。
过了很久,老人才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因为我吃了他的鸡蛋。”
“鸡蛋?”
“嗯。”老人眼神更空洞了,“他买了五个鸡蛋,准备早上煮面吃。鸡蛋摆在碗柜里,一个个圆滚滚的,像五个小太阳。我夜里饿,胃里像有只手在抓,就起来煎了一个。真香啊,油锅里‘滋啦’一声,蛋黄流出来,金黄金黄的……我吃完了,碗都洗了,以为他不知道。”
老人停顿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可他知道了。早上起来看见碗柜里少了个鸡蛋,就疯了。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不,像个恶鬼。他说:‘爹,你是不是偷吃我鸡蛋了?’我说是,我饿。他就从厨房拿出菜刀,不是刀刃,是刀背,说刀刃太快,怕把我砍死了……”
叶葆启和解平生对视一眼。解平生的拳头攥紧了,指甲嵌进掌心。叶葆启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上的,是灵魂深处的恶心——为了一颗鸡蛋,把亲爹砍得骨头都露出来?
“您怎么不跑?不报警?”解平生问。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那具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报警?报警我儿子就得进去!判刑!劳改!那我咋办?谁给我养老送终?我死了谁给我摔盆打幡?”
叶葆启愣住了。这逻辑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维。儿子砍我,我不能告他,因为他是我的养老依靠——多么荒诞,多么真实,多么鲜血淋漓的真实。
“大爷,他都这样对您了,您还指望他养老?”
“他是我儿子!”老人声音嘶哑,像破风箱在拉,“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就是再不是东西,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老伴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儿,他要是进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血还在流。皮带扎得太紧,老人的腿开始发紫。地板上的血摊变大了,暗红色的,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劣质的果冻。解平生换纱布的手在发抖。
“必须送医院!”叶葆启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再流下去,您等不到见报了!”
“我不去!”老人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关节白得像要戳破皮肤,“你们记者给我写!写大点,登头版!让街坊邻居都看看,我屈星群养了个什么样的畜生!”
叶葆启看着老人倔强的脸——那张脸上沟壑纵横,每道皱纹里都藏着苦难;又看看那汩汩流血的伤口——那伤口像个永不闭合的嘴,在无声地呐喊。他一咬牙,对解平生说:“你按住他,我去拦车。”
他冲下楼,夜风像冰水泼在脸上。街上空荡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瘦长的鬼。等了仿佛一个世纪,才来了一辆“面的”——黄色的小面包出租车,车灯昏黄,像惺忪的睡眼。他疯狂挥手,车子停下,司机摇下车窗,是个年轻人,嘴里叼着烟。
“师傅,帮个忙,楼上有个老人快不行了,送医院!”
司机把烟吐掉:“上来吧!”
两人上楼,和解平生一起把老人扶下楼。老人很轻,轻得让人心慌。搬到车上时,他还在喃喃:“我不去医院……我要登报……让所有人都知道……”
“大爷,先活命。”叶葆启关上车门,掏出十块钱——他口袋里所有的现金,“总医院,快!闯红灯算我的!”
面的开走了,尾灯在夜色里拖出两条红色的光痕,像伤口在流血。
叶葆启回到楼上,看着地上的血。那摊血在灯光下呈现出诡异的层次感——最外围是暗红色,已经半凝固;中间是鲜红色,还在微微颤动;最中心是深褐色,黏稠得像糖浆。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血还是温的,带着人体的余温。
他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桃花源里派出所,接电话的是老孔所长,叶葆启的老熟人。他把情况说了,孔所长在那头叹气:“又是屈星群……这老爷子,唉。”
“您认识?”
“认识。他儿子屈超,去年因为赌博被我们处理过。老爷子来求情,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起来的时候说:‘同志,你们关他几天教育教育就行,可别判刑啊,他还得给我养老呢。’”
第二个电话打给妇联权益部门的。接电话的女同志声音很疲惫,听说情况后说:“我们记录一下,但这种事……如果老人自己不追究,我们很难介入。家庭暴力,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挂了电话,叶葆启开始擦地。他打来一盆水,水很清,能看见盆底印着的红双喜字——不知是哪个同事结婚时发的。他把抹布浸湿,拧干,开始擦。血很难擦,黏糊糊的,抹布一过,血不是被擦掉,而是被抹开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色痕迹,像谁用蘸血的毛笔胡乱画的符咒。
他擦了很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第一盆水变成淡红色,第二盆变成粉红色,第三盆还有淡淡的红。到第四盆,水终于清了。但地板上那些缝隙里,血已经渗进去了,擦不掉,留下暗红色的印记,像大地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解平生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子砍爹,爹还护着儿子。一颗鸡蛋,换十八刀——我刚才数了,伤口正好十八处。”
“不是孝,是恐惧。”叶葆启说,手里的抹布滴着粉红色的水,“把儿子当命根子,哪怕这命根子是条毒蛇,也得紧紧攥着,因为一松手,就什么都没了。”
“现在怎么办?”
“等。”叶葆启点起一支烟,手抖得差点没点上,“等医院消息,等派出所消息,等命运给这个荒诞的故事一个结局——如果命运还算公正的话。”
但命运往往不公正。凌晨两点,电话响了。是老孔所长。
“叶记者,王大爷在医院包扎了,伤口缝了十八针——真是巧了,十八刀,十八针。我们问他儿子在哪,他不说,把头扭到一边,盯着天花板。问他告不告,他说:‘告什么告,我儿子还小,不懂事。’”
“他儿子四十多了吧?”
“四十二。”孔所长苦笑,“在老爷子眼里,永远是个‘孩子’。我们想找屈超,但屈大爷不说地址,只说‘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只能慢慢查,挨家挨户问。这种事太多了,叶记者,太多了。老人被打,被骂,被饿着,可一到要追究,就心软了。总说‘家丑不可外扬’,‘孩子还小不懂事’。可那些‘孩子’,有的都当爷爷了!”
挂了电话,叶葆启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走到窗边,外面是沉睡的城市。远处有几扇窗还亮着,像夜的眼睛。那些亮灯的窗户里,在发生什么?是不是也有老人在挨打?是不是也有儿子在举刀?是不是也有血,正悄悄渗进地板缝里,成为这个城市永久的秘密?
解平生说:“写篇稿子吧。不点名,但把事说清楚。让那些沉默的老人知道,有人看见了;让那些举刀的手知道,有人记着了。”
“好。”叶葆启打开稿纸。稿纸很白,白得刺眼。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像一把悬在空中的刀。墨水滴下来,洇开一小团黑色,像一滴浓缩的夜。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一生温和,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是把文件摔在桌上,说:“叶葆启,你给我站好!”然后开始讲道理,讲仁义礼智信,讲得唾沫星子横飞,讲到他认错为止。父亲常说:“打孩子的父母,是无能的父母。孩子不是畜生,是人,得用人道。”
可是,孩子打父母呢?那是什么?是畜生不如吗?还是说,在某个扭曲的逻辑里,这也是一种“孝”——父亲用血肉教会儿子,什么是暴力的权力?
凌晨四点,稿子终于写完了。他写得很克制,但每个字都像从血里捞出来的。他写那颗鸡蛋——金黄的,流心的,在油锅里“滋啦”一声;写那把菜刀——刀背厚实,砍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写十八针——针尖穿过皮肉,线在伤口上穿梭,像缝合一个破碎的梦;写老人那句话——“他是我儿子”,写这句话时,他的笔停顿了很久,墨水在纸上晕开,像个模糊的泪痕。
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快亮了。东方泛出鱼肚白,那白色渐渐晕染开,变成淡青,淡紫,最后是一抹羞涩的橘红。晨光熹微,像羞怯的少女,轻轻推开夜的门。
解平生趴在桌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叶葆启没有睡意,他走到窗边,看着苏醒的城市。早点摊出摊了,炸油条的香味飘上来,混着煤烟味、晨露味,还有城市本身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公交车发车了,一辆接一辆,像一串移动的铁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几十个刚刚醒来的梦。清洁工在扫街,扫帚划过地面,沙沙的,像大地在低声诉说。
这就是生活。表面平静如内海的河水,底下却暗流涌动,藏着无数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个秘密。有多少个屈星群这样的老人,在沉默中忍受?有多少把菜刀,在家庭的名义下举起又落下?有多少摊血,正在某块地板缝里慢慢变黑,成为这个城市肌体里永不消退的瘀青?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看见了,他记下了。
骑车回家时,太阳完全出来了。金色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街道上、屋顶上、行人的脸上。胡同里,老人们已经出来活动了。打太极的,动作缓慢如水中捞月;遛鸟的,鸟笼用蓝布罩着,只听见啁啾声;晒太阳的,靠在墙根,眯着眼,像一尊尊泥塑。看见他,都打招呼:“葆启,下班了?”
“嗯,下班了。”
“辛苦辛苦。”
“不辛苦。”
其实辛苦,但不是身体的辛苦,是心里的。心里那块石头,搬不走,只能背着。
回到家,素琴正在熬粥。小米粥,黄澄澄的,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见他脸色不好,问:“怎么了?又遇着难啃的骨头了?”
叶葆启把屈星群的事说了。他说得很慢,每个细节都说了——那颗鸡蛋,那把菜刀,十八针,老人空洞的眼神,地上那摊温热的血。素琴听着,手里的勺子“哐当”掉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粥。
“天啊……”她喃喃道,声音飘忽,“这还算人吗?为一颗鸡蛋……”
“老人不让报警,说怕儿子坐牢,没人养老。”
素琴沉默了很久。粥在锅里继续咕嘟着,水汽蒸腾,模糊了她的脸。最后她说:“我在街道办,也见过这样的。去年,刘婶,记得吗?住槐花胡同那个,被儿媳妇打得浑身青紫,胳膊都折了。我们来调解,她坐在炕上,用那只好手护着伤手,说:‘我自己摔的,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下来了。’可她家根本就没台阶!”
“为什么不说实话?”
“为什么?”素琴苦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因为老了,没用了,得像藤蔓一样缠着子女这棵树。树给你荫凉,也给你风雨;给你依靠,也给你鞭打。可你能离开树吗?离开就死了,枯了,烂在地里了。”
叶葆启心里一凛。他想起屈星群瘦骨嶙峋的样子,像一棵被虫蛀空的老树;想起他说的“他是我儿子”,那语气不像在说儿子,像在说唯一的救命稻草;想起他流血时倔强的眼神——那不是勇敢,是绝望,是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的绝望。
“咱们以后老了,”素琴突然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绝不这样。能动的时候自己过,养花,养猫,你写你的文章,我唱我的戏。不能动了,互相照顾,你帮我梳头,我帮你读报。真到两个人都不能照顾了,就去养老院,不拖累小舟。咱们攒钱,从现在就开始攒。”
“嗯。”叶葆启握住妻子的手。那手不再年轻,皮肤有些松弛,掌心有茧,但温暖,真实。“咱们好好的,谁也不打谁,谁也不欠谁。咱们是夫妻,是伴儿,不是债主和欠债人。”
小舟醒了,揉着眼睛出来,睡衣歪歪扭扭,露出半边肩膀。“爸爸,你昨晚又帮人了吗?”
“嗯。”
“帮的什么人?”
叶葆启想了想,说:“帮了一个老爷爷,他受伤了,很疼,但很坚强。”
“那他哭了吗?”
“没有。不过他的血哭了,滴了一路,从桃花源里一直哭到记者站。”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去洗脸了。水声哗哗,像春天解冻的小溪。
那天下午,叶葆启睡得不安稳。梦里全是血,但不是屈星群的血,是无数人的血,汇成一条红色的河,河面上漂着碎冰,每块冰里都冻着一张脸——痛苦的,麻木的,绝望的。他在河边走,想捞起那些脸,但手一碰,冰就化了,脸也化了,只剩一滩血水。
醒来时,一身冷汗,枕头都湿了。窗外有小孩在放风筝,笑声银铃似的,穿过玻璃窗,刺得他耳朵疼。
他去报社送稿子。陈秉烛看了,看了很久。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翻动稿纸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葆启,”最后陈秉烛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这稿子我发。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有读者骂——骂你管闲事,骂你破坏家庭和谐,骂你往社会主义脸上抹黑。”
“我明白。”
“你不完全明白。”陈秉烛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些伤疤,社会宁愿它烂在衣服底下,也不愿意被掀开见光。因为见光就要治,治就要疼,疼就会叫,叫了就不体面。而我们这个社会,最讲究体面。”
稿子第二天见报了。在二版,不大,但很醒目,像衣服上一个醒目的补丁。果然,电话来了。第一个电话是个老太太,声音颤巍巍的:“叶记者,你写得好啊!我儿子也打我,用皮带抽,我不敢说……”说着就哭了,哭声通过电话线传来,湿漉漉的。
第二个电话是个中年男人,声音粗哑:“叶记者,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知道照顾老人多累吗?我爹瘫痪在床五年,我天天端屎端尿,工资全搭进去了,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不认我。我有时候烦了,真想掐死他,一了百了——但我忍住了。可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忍住。人不是圣人,人是肉做的,肉会累,会疼,会疯!”
叶葆启沉默了。他说得对,人不是圣人。长期照顾病人,身心俱疲,那种疲惫会变成毒素,慢慢侵蚀人的理智。但这能成为暴力的理由吗?就像饥饿能成为偷窃的理由吗?绝望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暴力一旦开始,就会自己生长,像野草,像癌细胞。
三天后,老孔所长又来电话了,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的释然:“叶记者,屈星群的儿子找到了,叫屈超。我们把他叫到所里,教育了一顿。他写了保证书,按了手印,红彤彤的,像血指印。他说:‘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屈星群也来了,看见儿子就哭,哭完了说:‘孩子知道错了就好,回家吧,爹给你煮面,这回放两个鸡蛋。’”
“就这么完了?”
“不然呢?”孔所长长长地叹气,那叹气声通过电话线传来,像一阵萧瑟的秋风,“老人不追究,我们能怎么办?关他几天?关完了,回家还得面对。说不定更变本加厉,把气撒在老爷子身上。清官难断家务事,特别是这种血里掺着泪、泪里掺着依赖的家务事。”
挂了电话,叶葆启走到窗前。楼下的街道熙熙攘攘,自行车铃铛响成一片,小贩在叫卖,孩子在追逐。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他低头看地板——昨晚他又梦见那摊血了,梦见它从桃花源里一路流过来,流进记者站,流到他脚下。醒来时,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地板,当然没有血,只有灰尘在晨光中飞舞。
那天晚上回家,他特意绕到菜市场,买了两斤鸡蛋。鸡蛋用草纸包着,一个个圆滚滚的,摸上去还有母鸡身体的余温。
素琴问:“买这么多干嘛?家里还有。”
“给小舟吃。”叶葆启说,把鸡蛋一个个拿出来,放在碗柜里,摆得整整齐齐。“让他每天吃一个,长身体,长良心。”
吃饭时,他给小舟剥鸡蛋。煮得正好,蛋白嫩,蛋黄糯。他剥得很仔细,先轻轻敲碎蛋壳,然后一点点撕,连蛋壳上那层薄膜都撕得干干净净。薄膜半透明,对着灯光看,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地图上的等高线。
“爸爸,”小舟问,嘴里塞着鸡蛋,腮帮子鼓鼓的,“鸡蛋有营养吗?”
“有,长高高,长聪明,长好心。”
“那我每天吃一个,就能长得像爸爸一样好吗?”
叶葆启的手顿了顿。“好”是什么?是身高?是职位?还是别的什么?
“能。”最后他说,“你会长得比爸爸更好。”
小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叶葆启看着儿子的笑脸,忽然想:等他老了,小舟会给他剥鸡蛋吗?会这样耐心地,仔细地,连薄膜都撕干净吗?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吗?会在他糊涂时耐心解释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不会因为一颗鸡蛋打儿子,更不会让儿子因为一颗鸡蛋打他。因为他们之间,不应该有债,只应该有爱——如果爱太难,至少有尊重;如果尊重也难,至少有不伤害。
因为他们是父子,是血缘相连的两代人,不是债主和欠债人,不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不是藤蔓和树。他们是两棵独立的树,根或许在地下相连,但枝干各自指向天空。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不是满月,是弯月,像一把镰刀,割开深蓝色的夜空。月光清冷,洒在院子里,给晾衣绳、白菜垛、自行车都镀上一层银边。
明天还有夜班。还会有电话,还会有人来访,还会有新的故事——荒诞的,悲惨的,温暖的,冰冷的。但叶葆启已经准备好了。他准备好记录,准备好倾听,准备好在这个巨大的、复杂的、常常让人无力的世界里,点一盏灯。
虽然微弱,虽然照不了多远,虽然风一吹就摇晃。
但毕竟是一盏灯。
毕竟有人,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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