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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013章 兔子变耗子 ...

  •   九月的内海,天被一只无形的手往上提了三尺,云絮薄得像旧棉袄里掏出的丝瓤子。河水退了,露出黑黢黢的堤岸,那颜色像是被夏天这个醉汉吐了一身,又经太阳烘烤成了痂。风是凉的,滑过脸颊时让人想起母亲年轻时那件唯一的绸衫——她总在走亲戚时才舍得穿上。

      槐树的叶子开始往下掉,却不是一片片地落,而是打着旋儿,仿佛地下有看不见的嘴在吹气。叶子铺了满地,踩上去的沙沙声里,能听见夏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叹息。

      叶葆启值白班。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半扇,秋风灌进来,带着干草和陈年谷仓的气味。桌上那叠稿纸被风掀动,纸角微微颤动,像一只试图起飞的白鸟的翅膀。

      上午十点钟光景,门卫张大爷的布鞋底摩擦水泥地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声音黏糊糊的,仿佛鞋底沾着隔夜的粥。他身后跟着个女人,五十来岁,圆脸涨得通红,手里拎着个铁丝笼子,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叶记者,稀罕物!”张大爷的嗓门总是比人先到三步。

      女人把笼子往桌上一墩,铁笼与木头碰撞的闷响惊起了窗外槐树上的两只麻雀。“记者同志,你们瞧瞧!长尾巴的兔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头回见!”

      叶葆启凑近。笼子里果然蹲着一团灰褐色的活物,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确乎是兔子的轮廓。可那尾巴——那尾巴粗得像耗子尾巴,却又长出一截,毛稀疏疏的,能看见底下粉红色的皮,尾尖还神经质地微微抽搐。

      曹东方的影子盖了过来:“兔子尾巴短,这……这怕是耗子成了精?”

      “胡吣!”女人急得唾沫星子飞出来,在阳光里像细小的钻石,“耗子能长这么大?你瞅这耳朵,这脸盘子,明明是兔仙下凡!”

      叶葆启仔细端详。这玩意儿体长将近一尺,比新生婴儿还壮实些。脸确是兔子的轮廓,可那嘴吻又尖了些,胡须像春日的麦芒,硬撅撅地支棱着。最诡异的是它的眼睛,不是兔子温顺的圆眼,而是两颗黑豆般的小点,深不见底。

      “您贵姓?”叶葆启摸出笔记本,钢笔在纸上戳了个蓝点。

      “牛,牛佳佳。”女人抹了把额头的汗,“新山公园扫地的,早上在狗尾巴草丛里看见的,蹦得那叫一个欢实,我追了半条街,鞋都跑掉一只。”

      叶葆启记下,字迹工整得像用尺子量过。“牛大姐,这东西得请专家掌眼。您先回,有信儿我通知您。”

      “可得好好写!”牛佳佳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给无形的文章加着重号,“这是祥瑞!祥瑞啊!”

      她走了,留下笼子和一股子汗味混合着草腥的气息。笼子里的动物开始磨牙,那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消息像滴入清水中的墨,迅速洇开了。保卫科老王来了,带着一身烟味;收发室小李来了,手指上还沾着糨糊;做卫生的赵大姐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跟上回看蝎子精时一个姿势。

      “老天爷,”老王咂着嘴,那声音湿漉漉的,“这玩意儿不伦不类,怕是遭了天谴。”

      “许是新物种。”小李的眼睛在镜片后发光,“该叫‘兔鼠’还是‘鼠兔’?”

      赵大姐的声调陡然拔高:“辐射!准是辐射!新山公园后头那化工厂,黑烟冒得跟妖风似的!”

      笼子里的动物突然立起来,前爪扒着铁丝,发出“吱——”的一声长鸣。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分明是耗子的叫声,却裹着兔子的腔调。

      十一点钟,吴研究员来了。老人背着个褪色的绿帆布标本箱,箱子上有深褐色的斑点,不知是血渍还是药水。他的眼镜厚得像酒瓶底,看人时要微微仰头,仿佛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在用眼镜“嗅”。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吴研究员接过笼子,举到窗前,阳光透过笼子在地上投出菱形的光斑。他看了足足五分钟,呼吸声越来越重,喉结上下滑动,像咽下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

      “不是兔子。”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晒了三天的豆秸。

      “那是……”

      “褐家鼠。变异个体。”吴研究员放下笼子,动作轻得像放下一枚鸡蛋,“通俗讲,成了精的大耗子。”

      电扇的嗡嗡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曹东方的嘴张了又合,像离水的鱼。“耗子……能长这么大?”

      “正常不过二十厘米,这只三十厘米有余。”吴研究员的手指隔空点着笼子,“看门齿,典型的啮齿类;看尾巴,裸露,有环状鳞片;耳朵虽大,软骨结构仍是鼠类。”

      叶葆启凑近了看。在吴研究员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引下,那动物的兔性在消退,鼠性在浮现:嘴唇嚅动时露出的黄板牙,眼中那点幽暗的光,还有浑身散发出的、阴沟深处才有的土腥气。

      “可它为何……”叶葆启的话说了一半。

      “基因错乱,或环境所迫。”吴研究员摘下眼镜擦拭,“这样的个体通常短命,五脏六腑撑不起这副身架。你看,它已经开始喘了。”

      笼中的生物果然瘫软了,肚皮剧烈起伏,像只破风箱。

      吴研究员提着笼子走了。屋里的人愣怔着,仿佛刚看完一场戏,却发现主角根本没登场。

      老王先叹了口气:“空欢喜。”

      曹东方挠挠头:“至少……长了见识。”

      叶葆启没说话。他想起牛佳佳奔跑时掉落的鞋,想起她说“追了半条街”时眼里闪着的光。那光现在大约已经灭了,像被风吹熄的蜡烛。

      电话打到新山公园管理处。接电话的男人声音懒洋洋的,像刚睡醒。牛佳佳被叫来了,脚步声在电话里咚咚响,像敲着一面小鼓。

      “叶记者?”她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期待,像锅盖下沸腾的水汽,“是仙兔不是?”

      叶葆启握紧了话筒,塑料外壳被捂得温热。“李大姐,专家鉴定过了,是……褐家鼠变异。”

      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叶葆启能想象出那张圆脸如何一点点垮掉,眼里的光如何一寸寸暗下去。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也是这样握着电话,听完消息后久久没有声音,只有电流在耳边咝咝作响。

      “耗子?”牛佳佳终于开口,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捧回来的……是个耗子精?”

      “是很大、很罕见的个体。”

      “我……我还供了它半天……”牛佳佳的声音开始发抖,接着爆发出哭声。那哭声粗粝嘶哑,像用砂纸打磨木头,“我跟老头子说,咱家要转运了……我真是……真是老糊涂了哇……”

      叶葆启感到胸口发闷。“牛大姐,您别这么说。专家很重视,要拿回去研究,做标本。您这是立功了。”

      “真……真的?”

      “千真万确。”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坚定,“博物馆会收藏的。”

      挂了电话,手心全是汗。他走到窗前,看见吴研究员正骑着自行车出大门,车把上挂着那只笼子,在阳光下晃啊晃,像一颗摇晃的头颅。

      下午写稿时,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写牛佳佳如何在晨雾中发现异象,写那动物如何介于虚实之间,写科学的解剖刀如何剥开幻象。最后他写道:“真相有时是苦药,但裹上善意的糖衣,便能疗愈幻灭的伤。”

      陈秉烛审稿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看完,抬眼看了叶葆启很久。“葆启,你学会了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

      “仁慈。”陈秉烛的手指敲了敲稿纸,“记者笔下有刀,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下班时,秋日的夕阳把整条街染成橘红色,像一大锅熬得过火的糖浆。胡同里的炊烟升起来,在半空中纠缠不清,最后都化进渐浓的暮色里。

      素琴在择韭菜,翠绿的叶子在她手中翻飞,像在编织什么。“今天又收着什么宝贝了?”

      叶葆启把“兔鼠之变”说了。素琴噗嗤笑出声,笑声清亮如铜铃:“你们那儿该挂块匾——‘内海奇物收容所’。”

      “哪天要是收着条龙,我就辞职开动物园。”

      小舟放学回来,书包甩得像流星锤。“爸!妈!我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要往外冲。

      “站住。”叶葆启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绳子绊住了他的脚。

      小舟缩着脖子转回来,眼睛却还瞟着门外。

      “规矩。”叶葆启只说两个字。

      孩子噘着嘴进屋了,脚步声咚咚响,带着抗议的节奏。素琴摇头:“这小崽子,魂都让外头的野地勾去了。”

      晚饭时,小舟扒拉着米饭,碗沿磕得叮当响。叶葆启夹了块红烧肉放进他碗里:“今天有件稀奇事。”

      小舟耳朵竖了起来。

      “有人抓了只兔子,尾巴却像耗子那么长。”

      “后来呢?”饭粒粘在嘴角。

      “后来发现,它真是耗子。”

      小舟张大了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耗子能装兔子?”

      “能。”叶葆启说,“装得还挺像,把大人都骗了。”

      “那它为啥要装?”

      这个问题让叶葆启愣住了。他想了想,说:“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既不像耗子,也不像兔子,只好在中间悬着。”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那个抓它的人,是不是哭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上次把青蛙当成□□,也哭了。”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睡不着。月光从窗棂挤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菱形的银白。他想起牛佳佳的哭声,那哭声里有某种古老的东西——人类对奇迹的渴望,以及奇迹破灭后的荒凉。

      素琴翻了个身,手臂搭在他胸口,温热的。“想什么呢?”

      “想那只不兔不鼠的东西。”叶葆启望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它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它不知道。”素琴的声音带着睡意,“但它知道自己活着,这就够了。”

      第二天稿子见报时,叶葆启特意去买了份油墨未干的报纸。二版右上角,吴研究员枯瘦的手正指着笼子,那动物在照片上缩成一团模糊的灰影。

      他打电话到公园管理处,接电话的还是那个懒洋洋的男声:“牛佳佳?今儿没来,说身子不舒坦。”

      叶葆启心里咯噔一下。他骑上自行车,车筐里装着两份报纸和三斤秋梨。新山公园在城西,要穿过大半个内海。车轮轧过落叶,发出脆响,像在咀嚼秋天。

      公园后的平房区弥漫着煤烟和白菜炖粉条的气味。三排五号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牛佳佳坐在床沿上,背影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敲门声惊动了她。开门时,她眼睛肿得像桃子,看见叶葆启,那肿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淡下去。

      “叶记者……您这是……”

      “送报纸。”叶葆启举起梨,“还有这个,润润嗓子。”

      牛佳佳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她接过报纸,手指颤抖着抚摸那篇报道,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还……还登出来了……”

      “您看这儿,”叶葆启指着那段关于“热心市民”的描述,“专家说了,这样的样本十年难遇。”

      “可它终归是……是耗子啊。”牛佳佳的眼泪滴在报纸上,油墨洇开一小片蓝。

      “是什么不重要。”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柔和,“重要的是,您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追了别人没追的。这份心,比什么都珍贵。”

      牛佳佳抬起泪眼看他,看了很久,忽然深深鞠了一躬。“叶记者,您这话……这话让我又能做人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风,落叶在脚下打着旋儿,像无数金色的陀螺。叶葆启剥了颗牛佳佳塞给他的花生,花生壳在嘴里裂开的声音清脆悦耳。

      快到胡同时,他看见小舟正在槐树下和几个孩子玩弹珠。孩子看见他,飞奔过来,汗湿的额头在夕阳下闪光。

      “爸!我们老师说,你那篇报道写得好!”

      “老师怎么说的?”

      “说记者要有悲悯心。”小舟仰着脸,瞳孔里映着天空最后的霞光,“悲悯心是啥?”

      叶葆启想了想,摸摸他的头:“就是看见别人哭,自己鼻子也会酸。”

      那夜,叶葆启梦见那只不兔不鼠的动物。在梦里,它长得像座小山,尾巴变成了一条路,无数人在那条路上行走,有的人走出了兔子的轻盈,有的人走出了耗子的警觉。而他自己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笔记本,记录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醒来时天还没亮,素琴均匀的呼吸声在耳边起伏。他轻轻起身,走到院中。

      东方的天际刚露出一线鱼肚白。晨风吹过,带来远方早班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悠长而苍凉,像一声穿越时空的叹息。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秋天的空气清冽如井水。他忽然明白,这份工作最珍贵的不是记录奇迹,而是在没有奇迹的地方,看见凡人身上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光。

      就像牛佳佳追捕“仙兔”时跑掉的鞋。

      就像小舟缺了门牙却依然灿烂的笑。

      就像此刻,第一缕晨光照在槐树叶上,那上面昨夜凝结的露珠,正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虽然短暂。

      却足够照亮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013章 兔子变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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