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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夜当玉 ...


  •   昭华七年·冬

      雪落京城,寂静如死。

      城南花家旧宅的屋檐下,冰棱如剑,倒悬着最后一点体面。十六岁的花明跪在母亲病榻前,手里攥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这是父亲离京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明儿……这玉,是你外祖母传下来的……”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即将燃尽的烛火,“千万……莫要当了……”

      花明没有说话。她只是更紧地握住玉佩,指节泛白。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城西的济仁堂就要开门,而母亲的药,还差最后一剂“雪蟾露”——三两银子,抵得上普通人家半年的嚼用。

      烛火跳了一下。花明起身,从褪色的妆奁里取出一支素银簪子——这是她及笄时,父亲尚在礼部任职,亲手为她簪上的。如今,也只剩这支簪子了。

      她推开母亲的房门,寒风灌入,床帐剧烈地翻涌。花明没有回头,她知道回头会看见什么:母亲的咳喘、空荡的药碗、还有那日渐衰败的家。

      穿过庭院时,她停下了脚步。

      院角那株老柳树,在风雪中瑟缩着。父亲曾说,柳树最有韧性,折枝插土便能活。那时她还小,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如今,她懂了。

      花家曾是清流名门。祖父做过太子少傅,父亲花清源二十五岁中进士,一路做到礼部郎中。直到昭华五年那场“黄河决堤案”——父亲上奏弹劾工部尚书沈崇贪墨河工银两,三日后,反被参“构陷大臣、图谋不轨”。贬官岭南,永不叙用。

      家道,便从那时起一落千丈。

      花明记得父亲离京那日,也是这样的雪天。他站在老柳树下,摸了摸她的头:“明儿,家中只剩你了。照顾好你娘,等爹回来。”

      三年了,岭南没有一封家书。

      花明握紧了玉佩和簪子,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

      长街空寂,积雪没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东的“聚宝当铺”——那是京城最大的典当行,据说背景深厚,连宫里的东西都敢收。

      柜台后的老板是个精瘦的老者,眼珠浑浊,却锐利如鹰。

      “姑娘要当什么?”

      花明将玉佩和簪子一起递过去。

      老者拿起玉佩,对着烛光看了许久,浑浊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他的手指摩挲着玉佩边缘——那里有一圈极细微的纹路,不是寻常的云纹或龙纹,而是……一种古老的、近乎失传的凤羽纹。

      “这玉,”老者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姑娘从何处得来?”

      “家传。”花明简短地回答。

      老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问。他拨动算盘:“素银簪子,成色尚可,纹银二两。这玉佩……”

      他顿了顿:“纹银三十两。”

      花明怔住了。三十两?这远远超出她的预期。普通玉佩,哪怕是上好的和田玉,最多也就十两。

      “掌柜的莫不是说笑?”

      “老朽从不说笑。”老者将玉佩推回她面前,眼神复杂,“只是姑娘可想清楚了?这玉……不是凡物。当容易,赎可就难了。”

      花明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玉不寻常——从小她就发现,每当月圆之夜,玉佩会隐隐泛出温润的光泽。母亲只说这是祖上传下的旧物,让她好生保管。

      可此刻,母亲的咳喘声仿佛还在耳边。

      “当。”花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陌生。

      老者叹了口气,写下一张当票:凤纹白玉佩一枚,当期六月,赎银四十两。逾期不赎,死当。

      花明签了字,接过三十两银子。沉甸甸的,像是接过了一生的重量。

      走出当铺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雪停了,长街尽头,隐约可见宫墙的轮廓——那是昭华王朝的权力中心,也是埋葬了她父亲清名的地方。

      花明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当铺的老者在关门后,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帛书展开,上面绘着同样的凤羽纹,旁边有一行小字:

      “凤血复苏,天下易主。得此玉者,当为……”

      后面几个字,被血迹模糊了。

      老者望着花明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等了三十年……终于出现了。”

      而此刻,花明正攥着银子,奔向济仁堂。她不知道,那枚玉佩将会如何改变她的命运;也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

      皇宫深处的观星台上,钦天监正夜观天象,忽然浑身一震。他看见紫微星旁,一颗沉寂多年的辅星骤然亮起,光芒刺目,竟隐隐有与帝星争辉之势。

      “女星现世……天下将乱……”老监正失声道,“快去禀告陛下!”

      更远处,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里,一位白发嬷嬷从梦中惊醒。她推开窗,望向花家旧宅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时候,到了。”

      风雪已停,黎明将至。

      昭华王朝三百年的平静,从这一刻起,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痕。

      而花明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济仁堂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时,花明已经站在门外半个时辰了。

      三十两银子在她怀里发烫——当铺给的银锭成色极好,沉甸甸地坠着她的衣襟。她不敢松手,仿佛一松手,这些银子就会化作雪花飞走。

      “吱呀——”药铺的木门开了。

      小学徒打着哈欠出来卸门板,看见花明,愣了一愣:“花姑娘?这么早……”

      “陈小哥,”花明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发涩,“我来抓药。雪蟾露还有么?”

      小学徒的脸色变了变。他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花姑娘,您来得不巧……昨日傍晚,沈府的人来过了,把库里的三支雪蟾露全买走了。”

      花明只觉得浑身一冷。

      “全……买走了?”

      “是。沈府的大管家亲自来的,说是府上老夫人要用。”小学徒面露难色,“您知道的,沈府……我们掌柜不敢得罪。”

      沈府。

      工部尚书沈崇的府邸。三年前构陷父亲的主谋。

      花明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勉强保持清醒:“那……何时能有新货?”

      “这雪蟾露是北疆来的稀罕物,一年也就十来支……”小学徒迟疑道,“下一批,恐怕要等到开春了。”

      开春。

      母亲等不到开春。

      花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没了波澜:“济仁堂没有,京城其他药铺呢?”

      “这……”小学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花姑娘,我劝您……别去问了。沈府既然出手,恐怕整个京城的雪蟾露,都……”

      都买空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花明听懂了。

      这是要赶尽杀绝。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怀里的银子突然变得可笑——有银子又如何?买不到药,母亲的命……

      “花姑娘留步!”

      药铺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花明回头,看见济仁堂的刘掌柜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当年曾受过花清源的恩惠。

      刘掌柜走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这个,你拿去。”

      花明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瓶,瓶中液体如琥珀,正是雪蟾露。

      “掌柜的,这……”

      “这是老朽私藏的最后一支。”刘掌柜的声音很低,“三年前,你父亲离京前,曾托我照看你们母女。老朽无能,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花明的眼眶骤然一热。

      “别哭。”刘掌柜叹了口气,“快回去吧。记住……沈家势力滔天,你们母女若想在京城活下去,就得学会低头。”

      低头。

      花明握紧了锦盒。盒子的棱角硌得她手心生疼。

      她向刘掌柜深深一礼,转身离去。晨光中,少女的背影单薄如纸,脊梁却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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