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第三天傍晚,林晚照抱着一摞作文本穿过操场时,看见了那盏灯。
明德小学最西边的教室还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从木格窗透出来,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一团柔暖的光晕。其他教室都空了,学生们早已放学回家,只有那扇窗里还有人。
她走近些,透过窗纸的破洞往里看。
顾清源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面前摊着几张纸。油灯放在桌角,火苗偶尔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他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桌上那叠纸,林晚照认得出——是名单。准确说,是名单的副本。
他在誊抄。
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在做某种整理。林晚照看见他时而对照着另一张纸,时而停下来,用指尖点着某个名字,嘴唇无声地动着,像在背诵。这个动作她熟悉,顾言描述梦境时,手指也会不自觉地这样敲击桌面——血缘的记忆,隔着八十年的时光,依然刻在身体里。
她轻轻叩了叩门。
顾清源猛地抬头,手下意识盖住名单。看清是她,紧绷的肩膀才松下来:“表妹?”
“看见灯还亮着,想着是不是表哥忘了时间。”林晚照推门进去,将作文本放在前排课桌上,“这些批改完了。”
“多谢。”顾清源起身,接过本子时,袖子带起了一阵风,吹得名单边缘微微翻动。林晚照瞥见最上面那张,十二个名字被红线圈在一起,旁边用小字标注着家庭住址。
“表哥在忙什么?”她语气随意,走到窗边,假装看外面天色,“天都快黑了。”
“……一些学生资料。”顾清源的声音有些干涩,“要归档。”
林晚照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油灯光线下,他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嘴唇有些起皮,是焦虑时无意识咬的。但她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誊抄名单用的不是学校的公笺,而是普通的毛边纸,墨色也淡,像是掺了水。
他在做备份。
而且是不留痕迹的备份。
“表哥,”她忽然开口,“我能跟您学国文吗?”
顾清源一怔:“什么?”
“父亲在时,也教过我些诗词,但总不成体系。”林晚照走到一张课桌旁坐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像个真正的好学生,“如今寄居在此,白日里也没什么事。若表哥得空,我想重新学学。”
这个请求来得突然,但合情合理。民国时期,女子求学本就不易,表妹想向身为教师的表哥请教,再正常不过。
顾清源沉默了几秒,点头:“好。不过最近学校事多,恐怕不能定时……”
“不要紧,表哥有空时教一点就好。”林晚照微笑,“就从……《诗经》开始?”
“《诗经》?”
“父亲说,《诗经》里的句子,越是朴素,越见真心。”她抬眼看他,“比如那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表哥觉得是什么意思?”
顾清源在讲台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名单边缘:“说的是……危难时互相扶持的情义。”
“那若是明知有危险,还要不要与人‘同袍’?”
问题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顾清源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他盯着林晚照,像要看清她这句话是无心还是有意。林晚照坦然回视,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请教诗文。
良久,他轻声道:“若真‘同袍’,明知危险,也要护对方周全。”
“哪怕会伤到自己?”
“那要看伤到什么程度。”顾清源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若只是皮肉伤,自然值得。若是……”
他没说下去。
林晚照知道那个“若是”后面是什么——若是会牵连更多人,若是会引发更大的灾祸。顾清源在权衡,这个善良的年轻教师,此刻正站在天平中间,一边是十二个孩子的性命,另一边是可能波及全校乃至整个小镇的风险。
她决定推第一把。
“表哥,”她起身,走到讲台边,像是随意地看向那些名单,“这些纸……看起来很重要。”
顾清源的手又盖了上去。
“我在苏州时,听说有些重要的文件,不能只放一处。”林晚照语气平常,像在聊家常,“邻居有位老先生,是前清的师爷。他说呀,但凡要紧的东西,得分开藏。东一份,西一份,就算被人找到一处,也不至于全丢了。”
顾清源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还说,藏东西不能藏在自己常待的地方。”林晚照继续道,目光扫过教室角落的书柜、墙上的地图、甚至天花板的横梁,“越是显眼的地方,有时越安全。因为找东西的人,总爱往隐秘处翻。”
这话半真半假。苏州的邻居是真,师爷也是真,但这话不是师爷说的,是苏婆婆教的——关于如何在历史夹缝中保全关键信息的技巧。
顾清源喉结滚动了一下:“表妹……懂得不少。”
“都是听来的闲话。”林晚照低头笑了笑,“表哥别笑话我。”
她转身要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表哥知道镇上有没有报馆?我在苏州时,有个远房亲戚在《申报》做事。他说啊,这世道,有些事闹到报纸上,反而安全了。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想作恶的人也得掂量掂量。”
说完,她推门出去了。
没有回头看顾清源的表情。
但右眼的刺痛告诉她:那句话起作用了。
那天夜里,林晚照做了第一个“跨界梦”。
梦里她不在1938年,而在八十多年后的现代。是顾言的画室,空气里有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顾言背对着她,站在画架前,画笔在画布上涂抹。画面上是大片的橘红色——火焰,但火焰中心有个模糊的人形,像是要冲出来。
顾言忽然回头。
他的脸在梦中异常清晰,年轻,憔悴,但眼神是平静的。他说:“你知道吗?我最近不梦见火了。”
林晚照想说话,发不出声音。
“我梦见了光。”顾言转回去,继续画,“从火焰里透出来的光。很淡,但一直都在。”
梦在这里断了。
林晚照醒来时,天还没亮。西厢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一点朦胧的灰白。她坐起身,抬手摸右眼。
泪痣周围的皮肤在发烫,而且……有触感了。
不是皮肤本身的温度,而是像有什么细小的东西正在皮下生长、蔓延。她摸到的不只是一颗痣,而是一小片微微凸起的区域,形状不规则,边缘能感觉到极细微的、放射状的纹路。
她下床点灯,凑到镜子前。
镜中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那颗泪痣已经完全变成了深绛色,像凝固的血珠。而周围,确实出现了第二颗、第三颗更小的红点,呈三角分布,像某种星座。最让她心惊的是,从泪痣出发,有极细的金色丝线开始向颧骨方向延伸——很淡,几乎看不见,但在灯下某个角度,会闪现出金属般的光泽。
业力印记在进化。
苏婆婆说过,这是深度介入的标志。当修补师与客户的业力纠缠到一定程度,两个人的命运会短暂地“编织”在一起,产生一些超时空的感应——比如梦。
她放下镜子,靠在床头。
梦是双向的。她能梦见顾言,意味着顾言也可能在梦中感知到她。虽然概率很小,但一旦发生,就可能引发“认知污染”——历史中的人意识到未来存在,那会破坏因果的纯净性。
风险在增加。
但她已没有退路。
第四天,林晚照在藏书阁誊抄时,发现了一些变化。
顾清源早上来过一趟,抱走了几本旧县志,说是要查资料。中午时,林晚照偶然瞥见他在操场角落,和学校的老校工低声说话。老校工连连点头,接过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匆匆离开了。
下午,她又看见顾清源在图书室里,将几本书从架上取下来,在里面夹了薄薄的东西,又放回去。动作很快,很自然,但林晚照的右眼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业力波动——纸张上的墨迹,与名单同源。
他在分藏名单。
她昨天的建议,他听进去了。
不仅如此,傍晚放学时,林晚照在校门口听见两个接孩子的家长在闲聊:
“听说没?省城要来记者。”
“记者?来咱们这小镇干啥?”
“说是要写什么‘战时教育’的报道,专门采访小学校……哎,你家孩子不是在明德念书吗?说不定能上报纸呢!”
林晚照低着头走过去,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舆论压力。这是她推的第二把。
顾清源动作很快,或者说,他早已在考虑这个选项,只是缺少一个推动的理由。而她看似无意的那句“报馆”,恰好给了他临门一脚的勇气。
但还不够。
分藏名单能降低风险,舆论压力能增加对方的顾忌,但真正要改变的,是那个关键节点上顾清源的选择——他必须在搜查队到来时,不交出名单,或者交出假名单。
这就需要更深层的引导。
需要让他相信,不交名单,孩子们也有活路。
第五天,雨。
秋雨绵绵,从早上就开始下,不大,但细密,把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学校照常上课,但气氛明显不同。林晚照在藏书阁里,能听见走廊上老师们急促的脚步声,压低嗓门的交谈,还有学生被提前放学的喧闹。
下午未时,赵老师匆匆推门进来,脸色发白:“林小姐,看见顾先生了吗?”
“表哥上午来过,后来出去了。”林晚照放下笔,“出什么事了?”
“刚得到消息……”赵老师喘了口气,“镇上来了人,说是……上面派来的督查组。已经在镇政府了,下午可能要来学校。”
林晚照的心沉了一下。
怀表显示的震颤高峰在明天傍晚,但现实的时间线似乎有了偏移。是守序者在干预?还是她之前的引导产生了蝴蝶效应?
“赵老师,”她起身,“麻烦您,如果见到表哥,让他千万别回学校。就说……就说家里有急事。”
“可那些名单——”赵老师急道,“还在顾先生那儿!督查组来,肯定要查这个!”
“名单不在学校。”林晚照脱口而出。
赵老师愣住了:“什么?”
林晚照也怔了一下。她不该知道这件事,但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她迅速调整表情,做出猜测状:“表哥做事谨慎,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不会全放在学校吧?”
赵老师心中有疑惑,但但时间紧迫,顾不上多问了,点点头又匆匆走了。
雨还在下。
林晚照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积起的水洼。雨点打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涟漪互相碰撞、交织、消失。像无数条因果线,在这个节点上汇聚、纠缠。
右眼的灼热感越来越强。
她抬手按住,指尖感受到泪痣的搏动——一下,两下,像一颗微型的心脏在跳动。伴星的红点也在发烫,金色的丝线又蔓延了一小段,几乎要触及颧骨最高点。
业力在沸腾。
这意味着,关键事件正在靠近,而且因为她的介入,原有的轨迹已经出现了扰动。扰动越大,业力的反扑可能越猛烈。
她必须找到顾清源。
林晚照冒雨跑回顾家时,院子里空无一人。
顾母去了邻镇亲戚家,要明天才回。东厢房门开着,里面没人。书桌抽屉半开着,林晚照快步过去——名单不见了。但她在抽屉最底层摸到了那封信。
“守序者启”的信还在。
她抽出信纸,迅速扫了一眼。内容没变,但信的右下角,多了一行极小的字,墨迹很新:
“十月廿二申时,速离。”
十月廿二,就是今天。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
现在已经是申时初刻。
林晚照握紧信纸。这是警告,而且是给守序者的警告。但信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顾清源写的?还是有人通过这个方式在提醒她?
院门突然被推开。
顾清源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手里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见到林晚照在屋里,他猛地刹住脚步,脸色煞白。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
林晚照看见他怀里的包裹边缘露出纸张的一角,墨迹透过油布洇出淡淡的痕迹。是名单。他在雨里跑回来,是要取名单——或者,是要处理名单。
“表妹……”顾清源的声音沙哑,“你怎么……”
话音未落,巷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还有木门被粗暴拍打的砰砰声。
搜查队来了。
比原本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天。
顾清源脸色剧变,转身就要往外冲,却被林晚照一把抓住手腕。
“表哥,”她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你现在出去,正撞上他们。”
“我必须——”顾清源挣扎。
“你必须活着。”林晚照的手很稳,“死了,就谁也护不住了。”
院门外的拍打声越来越响,有人在喊:“开门!督查组查案!”
顾清源低头看怀里的包裹,又抬头看林晚照。雨水顺着他额发滴下来,流过眼镜片,流过颤抖的嘴唇。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在重组。
林晚照松开手,退开一步。
选择权,终究要交还给他自己。这是修补师最后的底线:可以引导,可以铺垫,可以创造机会,但绝不能代替他人做选择。因为每一个选择背后,都连着那个人灵魂的重量。
顾清源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身,冲进灶间。
林晚照跟过去,看见他掀开水缸盖子,将油布包裹整个沉入水中。水缸里养着几条鲫鱼,受惊地游开。包裹沉底,气泡咕嘟咕嘟冒上来。
“表妹,”顾清源转回身,脸上有种近乎决绝的平静,“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说不认识我。就说……你是今天刚来投亲的,什么都不知道。”
“表哥——”
“听我的。”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重新戴上,“有些路,总得有人走。”
院门被撞开了。
三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闯进来,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高个,眼神阴鸷。他扫视院子,目光落在顾清源身上:“顾清源?”
“是我。”
“带走。”
另外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顾清源。高个男人走进东厢房,开始翻查。抽屉被整个拉出来倒在地上,书本散落,床铺被掀开。
林晚照站在灶间门口,垂着眼。
她能感觉到高个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但没说什么。搜查的人很快退出来,其中一人低声汇报:“没找到。”
高个男人皱眉,看向顾清源:“名单呢?”
“什么名单?”顾清源语气平静,“学校的花名册在教务处,几位需要的话——”
“少装糊涂!”男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十二个孩子的名单!交出来!”
顾清源笑了。雨水还挂在他睫毛上,那个笑容在湿漉漉的脸上显得格外清亮:“督察长,我就是个教书的。学生都是好学生,不分哪个十二个,哪个二十个。”
男人盯着他,眼神越来越冷。
然后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挥手:“搜!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搜查队散开,开始翻箱倒柜。顾清源被押着站在雨中,脊背挺直。林晚照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脸上没有一点惧色。
她移开视线,看向灶间的水缸。
水面平静,油布包裹静静躺在缸底。几条鲫鱼好奇地围着它游动,偶尔用嘴碰碰。
搜查持续了半个时辰。
一无所获。
高个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终于走到顾清源面前,压低声音:“顾先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十二个孩子,我们迟早找得到。但你若现在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你和你的家人,平安无事。”
顾清源抬眼看他:“督察长,我确实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沉默。
雨声中,两人的对峙像一幅静止的画。
最终,男人冷笑一声:“好。带走。关起来,慢慢审。”
顾清源被押着往外走。经过林晚照身边时,他微微侧头,用唇形轻轻说了三个字:
“烧了它。”
然后他就被推搡着出了院门。
林晚照站在原地,雨打湿了她的肩膀。她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听着巷子里远去的脚步声,右手缓缓抬起,按在右眼上。
泪痣滚烫。
伴星的红点像要烧起来。金色的丝线在这一刻疯狂蔓延,越过颧骨,向太阳穴延伸——像某种古老的符文被激活,在她皮肤下苏醒。
她转身,走向水缸。
从灶膛里取出还带着余温的柴火,点燃,投进缸中。
火遇水,本该熄灭。
但这一簇火,却在水中燃烧起来。
橘色的火焰包裹着油布包裹,在水中静静燃烧,没有烟,没有声音,只有光和热。纸张在水火交织中化为极细的灰烬,墨迹消散,那些名字,那些地址,那些可能决定生死的线索,一点点瓦解、消散。
林晚照看着火焰,忽然想起顾言梦中的画面。
大火。学堂。读书声。
也许这场火,本该在明天傍晚烧起来。
也许那些名字,本该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但现在,它提前了。在水中燃烧,无声无息,只有她一个人看见。
火焰熄灭时,水缸里只剩一摊黑灰,和几条惊慌失措的鱼。
林晚照伸手入水,捞出最后一片未烧尽的纸角。纸已经酥了,一碰就碎,但还能看见半个字——
是一个“光”字。
光。
她握紧那片碎纸,抬头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天色渐暗。
而她的右眼深处,业力的印记已经深刻到无法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