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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不会懂猫的厉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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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无枚被仆妇带去梳洗沐浴,仆妇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按坐进浴桶里。
水是温的。
这是她入水后的第一个念头。
曾经,她厌恶水。冰冷的水会打湿她的毛发,让她战栗。而现在,温热的水流划过她的肌肤,这种感觉,竟奇异般的美好。
她仔细地观摩着自己的身体,光溜溜的皮肤上只有极为细小的绒毛,五指分明,指甲圆润。透过浴桶水面的倒影,她看清了自己的面容。依旧是圆圆的眼睛,但却有着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
更重要的是,没有胡须。
她真的,是一个人了。
沐浴后,仆妇为她上药,为她穿衣,带她走出厢房,绕过回廊、假山、花木。
那些曾经需要仰视或一跃而上的景物,在她眼前平铺开来。
她能清晰地俯视着一整个世界。
她不需要跳跃就能轻松跨过门槛,她不需要飞奔就能快步走至远处,她不需要为了躲避而在人类的腿间穿梭。她能平视他们。
世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在她眼中展开。
她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
直到,一股浓烈的烛火香味涌入鼻中。
段无枚脚步顿住。
宽阔的灵堂,层层叠叠的素白纱幔垂挂在四周,地面上堆满了火盆与纸钱。
灵堂正中央停着硕大的黑木棺椁,两旁堆放着白菊,供桌上香烛成排,火焰噼啪作响。
蔺云璋早已站立其中,换了一身素白衣袍,墨发高束。他面容哀戚,注视着棺中之人,久久未有动作。见段无枚立于门外,才侧身吩咐仆妇将其带入堂内。
肃穆悲戚的氛围重重地压在段无枚心头,她鼓足勇气才踏入其中。
她见过许多死亡的同类,甚至自己也经历过死亡,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亡的人类。
那个被称作“云华”的女人正安静地躺着。她穿着华贵的衣袍,簪着繁复的饰品,化着精致的妆容,眉目清秀宛如沉睡,面容平和却毫无血色,处处透着苍白。
“我请了全翟阳最好的仵作,除掌心有刀痕外,云华全身无一处伤口。”
干涩的声音传来,段无枚抬眼看去。
蔺云璋神情已恢复如常,只是双眼仍凝着颤意。
他接着说:“仵作均说,云华是心疾发作而亡。可她自幼身体康健,怎会有心疾?那日在场之人,只有你。”
段无枚无法回应他。她面上纹丝不动,脑中思维却如生锈的齿轮,泼了热油后,缓慢而又艰涩地一格格转动。
片刻后,她捕捉到了关键:“你说我拿着刀,但她身上没有伤口,那就不是我杀的。”
蔺云璋颔首。
三日前,侍卫来报郡主出事,称房内仅有段无枚一人且手执匕首。他当即下令将其擒获,押至狱中。
可连日来,不论如何严刑拷打,她均咬死牙关,未吐半字。
期间,仵作验明云华并非死于刀伤,他便意识到此事有疑,才有了今日审她一事。
岂料,这女人虽已开口,可说的话却颠三倒四,行径更是离谱至极。
他想到方才她竟敢把污水泼他身上,害得他叫了五回水才把臭气洗净,心中倏地又涌上怒意,面上却忍住不发。
待她价值用尽,誓要将她千刀万剐。
【恭喜宿主,成功惹怒男主!作死值+5。兑换,情感值+5。】
【当前状态:生命值15,情感值15,财富值0。】
机械声音回响,段无枚发现周围的人对此毫无反应,似乎完全听不到。
原来只有她能听到。
不过她还是有些懵,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又惹怒这个男主了?
这个男主是谁,是眼前这个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人吗?
她歪了歪头:“既然这样,那你该放了我。”
蔺云璋不置可否:“非也。云华虽非死于刀伤,但你仍有嫌疑。比如,你为何孤身一人在云华房中?”
段无枚摇了摇头:“不知道。”
蔺云璋蹙眉:“不知道?”
段无枚坦然:“不记得了。”
她说着便俯身凑近云华。方才她一踏入堂内,就隐约察觉有股熟悉又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混杂在浓烈的烛香与草药味中,隐隐约约,不甚分明,却令人反胃。
此刻,她确定了,这味道正是棺中之人身上飘散来的。
不等蔺云璋有所动作,她伸手捏开了云华的嘴巴。云华口中有颗丹药,那奇怪的味道正藏匿于这丹药味之下。
气味钻进鼻内的刹那,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的胃部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头泛起酸水,泪水夺眶而出。
“呕——”
段无枚踉跄着冲向门外,扶着廊柱干呕起来。
“放肆!竟敢对郡主不敬!”
最先意识到情况不对的仍是齐琪,他呵斥着上前扭住了段无枚的胳膊。
段无枚仍在呕着,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比在水牢时更显狼狈。
蔺云璋上前一步,冷冷道:“放开她。”
齐琪立刻松手,段无枚顺势跪倒在地,仍在呕着。
蔺云璋眉头微蹙,示意仆妇给她拿了杯水。
喝了水,整个人舒坦了,段无枚才缓缓开口:“是百合花的味道。”
“你说什么?”
蔺云璋跨步至她身前,齐琪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段无枚抬起头重复道:“她嘴里有百合花的味道。”
蔺云璋俯视着她,她眼里噙着泪,脸上因干呕而浮现红晕,神情真诚不似作伪。她好像比在水牢里更正常了。
他下意识就想信任她,可还是试探地发问:“你确定?”
段无枚点点头:“嗯。不是那颗药,是她嘴里。”
他自然知道不是那颗丹药。云华不知何故,尸身腐败速度异常,比常人快出不少。为查明真凶,他昨日去朝中好友那取来了这颗丹药,这药能使尸身十日不腐。
为确保稳妥,他命府医查验了丹药的原料,原料简单,并无百合花。
“百合……”他喃喃道,“怎么会是百合?”
段无枚扶着廊柱起身,拍了拍屁股,灰尘被掸到蔺云璋身上,他却没有察觉。
段无枚抿了抿唇:“就是百合。”
这味道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厌恶得不能再厌恶了,怎会不知道。
那时她还在街头称霸,有个好朋咪叫大宝。大宝和她不一样,大宝有一个人类仆人。那个仆人每天都会给大宝做饭,给大宝搭窝。大宝常常邀请她,去家里做客。
可突然间,大宝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猫影。她就去大宝家里找她。大宝的家在二楼,她沿着水管往上爬,爬到窗台,见家里没人,就从窗户缝里溜了进去。
她在屋子兜兜转转一圈都没找到大宝,却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束花。白色的,她以前没见过。
大宝的仆人爱养花,家里有很多花花草草,她以前在大宝家里玩就很喜欢这些花草。
出于好奇,她跳上去隔着远远地闻了一口。这一口险些要了她的命。她整个猫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因为没吃东西,所以呕出来的只有酸水。
她一路狂奔,从二楼窗台跳下去时还不慎扭了脚。
后来,她又遇到大宝,大宝告诉她,那是百合花。大宝也是因为舔了一口百合花,这段时间才进医院治病去了。
从此之后,她就记住了,百合花有毒,同时也记住了这种味道。
不会出错。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他面容纠结,双唇紧抿,一双手紧紧攥着,力道越来越大,青筋愈发凸起。
她想开口,最终还是沉默了。棺木里的女人想必是他很重要的人,所以他在伤心。
伤心,是种什么感觉呢?
过了片刻,男人终于动了,他大手一挥,转身迈入堂内,沉声道:“传张府医。”
府医很快赶来,他挎着一个药箱,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坚定清明。他是看着蔺云璋长大的,曾为太医院院首,如今供职于府内,很得蔺云璋信任。
蔺云璋取出云华口中的丹药,命张府医上前查看。
张府医靠近,扇闻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除了浓烈的丹药味与尸身腐败之气,其余并无闻出。
蔺云璋这才道:“云华口中有百合花之气。”
“百合……”张府医低语,手捋着胡须,陷入沉思。
蔺云璋言辞恳切:“张老,仵作皆说云华心脉猝绝,是为心疾之症。可……您老可知,有何物能让人死状恰如心疾?”
张府医低头不语,来回踱步,忽然,他眼神一亮:“百合……是了,是拂幽香。”
他接着道:“拂幽香,无色无味,常人闻之并无异常。但若食用百合所制之物,便会侵入五脏与之结合,为噬心之毒。”
蔺云璋此前也曾疑心过是用毒,只是他搜遍王府也未查到可疑之物。王府一切饮食服用前皆会查验,不可能下在此处;若是毒香,段无枚与云华同处一室却毫发无伤。
若是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
“可是,百合开花,常在五至七月,如今三月光景,怎会有百合?”
蔺云璋心下起疑,脱口而出。他望向段无枚,只见她身子靠着廊柱,抬头望着天,对这边的动静毫不关心的模样。
张府医将胡须捻成了结,慎重道:“是有歹人谋害郡主啊。”
蔺云璋并未言语,目光仍盯着段无枚。
张府医又道:“不过,这百合花之气,是何人所说。”
蔺云璋微微抬头,张府医心中了然,凑至段无枚跟前。
张府医仍抓着他那几根胡须,上下打量着她:“老夫闻了许久都未闻出,你如何得知?”
段无枚瞥了他一眼,有些乏了。人果然不懂猫的厉害,她都说了那么多次了,还在纠结。
她本不愿开口,想了想躺在棺木里的人,还是说道:“闻的。”
张府医皱起眉头,实在不解:“如何闻得出?”
段无枚长叹一口气:“你中午吃了芹菜、豆腐、粳米饭,还喝了酒。”
张府医神色突变,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颤抖似是不可置信。
齐琪听到又反应过来了,一把拽住张府医的胳膊:“张老,不是说戒酒了么,怎么又偷偷喝。”
说罢,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下意识信了这女人的话。
张府医挣开他,双手攀上段无枚的胳膊:“神,神了。真乃神人也!”
纵使王爷在场他也顾不得了,脱口便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我可授你毕生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