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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2章 ...

  •   二〇一〇年二月末的首尔,冬雪在枝头留下最后的湿痕。柳与粦站在玄关的镜子前,手指抚过墨蓝色校服的领口,动作很慢,像在确认某种现实。

      镜中的少年确实长开了——去年在长春那场缓慢的疗愈里悄悄抽条的骨骼,现在被剪裁合身的西装式校服妥帖包裹。肩线有了少年的棱角,脖颈拉长,喉结的弧度在领口下若隐若现。这身校服是前几天金成勋特意带他去定制的,料子挺括,金叔叔付钱时眼睛都没眨:“我们Rin入学只有一次,当然要穿最好的。”

      “转过来看看。”柳载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与粦转身。父亲举着那台老数码相机,镜头正对着他。金成勋靠在厨房门框边喝咖啡,笑盈盈地说:“真精神啊。首尔科高的校服一穿,一看就是聪明孩子。”

      “阿爸,金叔叔。”与粦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领带末端——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正式的注视。

      “别动,就这样。”柳载映按下快门。闪光灯短暂地亮起,在晨光里并不突兀,只是温柔地定格了这一刻:少年站在玄关,身后是阳台那株从济州岛带来的橘树。四年了,籽苗已长成半人高的小树,枝叶间还挂着去年秋天结的、未完全成熟的青绿小果。

      “再来几张,”金成勋放下杯子走过来,“载映哥你往后退点,我把橘树当背景拍一张。”

      于是整个早晨就在两人的镜头间流转。柳载映拍照时表情依旧严肃,但按快门的次数比平时多了不少。金成勋更活泼些,不断调整角度:“Rin,笑一下嘛……啊算了,不笑也很好,这种安静的气质和校服很配。”

      等终于拍够,三人出门。他们先去了东大门附近的服装市场——不是买校服,是添置日常便服。柳载映挑衣服的眼光停留在实用朴素,金成勋则拎起几件设计感强的卫衣和牛仔裤往与粦身上比:“试试这个,年轻人要有点颜色。”

      与粦在试衣间换上浅灰色连帽卫衣和深蓝水洗牛仔裤出来时,金成勋眼睛一亮:“看看,这才是十四岁该有的样子。”

      柳载映默默看了看价格标签,没说话,手已经伸向钱包。

      “哥,这件我送。”金成勋抢先一步刷卡,动作流畅得不容拒绝,“入学礼物。”

      下一站是理发店。不是大型连锁店,而是江南区巷弄里那家只有两张椅子的老店。店主崔大叔是柳载映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手艺好话不多。推开店门时,风铃叮当作响,店里弥漫着熟悉的洗发水味和旧皮革的气息。

      崔大叔从报纸后抬起头,看到他们时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哟,这不是小Rin吗?一转眼这么大了。”

      与粦上一次坐在这张椅子上还是七岁那年的儿童节。那时父亲第一次带他来首尔,在南山塔上笨拙地学习如何拥抱儿子,之后就来这里理了发。他记得崔大叔当时说“小朋友头发真软”,剪完后还给他一颗薄荷糖。

      “今天怎么剪?”崔大叔放下报纸。

      “清爽点,”金成勋代答,“但别太短,他头发软,留点长度好看。”

      与粦坐上那张皮质已经有些磨损的理发椅。围布围上时,崔大叔的手指落在他肩上,很轻地拍了拍:“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不点呢,现在都快比我高了。”

      剪刀的咔嚓声在耳边规律响起,碎发簌簌落下。镜中的自己在逐渐清晰——刘海修到眉上,两侧剪短露出耳朵的轮廓,后颈修得干净利落。这个过程中,柳载映一直坐在等待区的旧沙发上,目光不曾离开。

      “长大了啊。”崔大叔忽然说,手里的动作没停,“看着还是个孩子,又觉得已经是个少年了。”

      等吹干头发、喷上少许定型喷雾,与粦站起来转身时,柳载映眼里的情绪很复杂——有欣慰,有感叹,还有些时光流逝带来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很像样。”最后父亲只说了这三个字。

      走出理发店已是午后。阳光把化雪后的街道照得湿漉漉的,空气里有种清新的冷意。金成勋提议去吃烤肉庆祝,三人便找了家小店。五花肉在烤盘上滋滋作响时,与粦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父亲专注地翻动肉片,把烤得恰到好处的部分夹到他碗里;金叔叔讲着音乐圈的趣事,手舞足蹈。

      这一刻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迟来一年的高中入学,不是补救,也不是追赶。这是经过裂隙中的积蓄、养护、重新编织后,属于“柳与粦”这个人生的、恰好准备好的起点。

      而那个曾经需要父亲牵着去儿科诊室的七岁孩子,如今已经能独自走进那所以高门槛著称的学校大门了。

      ………………

      首尔科学高中的节奏名不虚传。课表排得密不透风,每天七节课加上早晚自习,教室里的空气都透着专注的气息。但与粦适应得比预想中快——预备班那半年像是为此刻做的缓冲训练,他已经学会在理性的学科逻辑和感性的艺术思维间自如切换。

      他依然是“归家部”成员,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在这所学校里这并不少见,许多学生都把课余时间投入到学科竞赛或自主学习中。但与其他归家部的同学不同,与粦的时间表里还编织着另一套完全不同的经纬:

      每周一、三下午放学后,是两节数学竞赛班
      教室在实验楼顶层,同学不超过十五人,老师是退役的国家队教练。与粦在这里不是最突出的那个,但他解题时的耐心和条理常常得到赞许——那种把复杂问题拆解成可处理单元的能力,某种程度上和在音乐制作中解构一首曲子很像。

      每周二、四晚上,是作曲课
      有时在YG的工作室,有时在金成勋安排的其他音乐人的私人空间。内容已经从基础乐理深化到编曲软件的实际操作、音色设计、混音的初步原理。与粦发现自己对声音质地的敏感在制作层面同样适用——他能听出不同压缩器处理人声时的细微差别,能在几十个采样库里快速找到符合脑海意象的那个声音。Teddy偶尔会晃进来,丢下一两句点评:“这个底鼓太干净了,加点房间混响”、“和弦进行可以再叛逆点,你又不是写抒情曲”。

      每周五下午放学后和周六上午,是舞蹈课
      江南区那家专业舞蹈工作室里,朴老师的中级班聚集着高中生和大学生。与粦在这里依然不算显眼——他的动作干净,节奏感也算到位,但缺乏舞者那种外放的舞台表现力。然而朴老师私下对助理说:“那孩子跳舞有种内在的专注,像在用自己的身体听音乐。而且他筋很软,很多需要柔韧度的动作一点就通,是天赋。”

      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是声乐课——暂时还空着,等医生的绿灯。
      每周日还有两节物理竞赛班,和周六的两节声乐课前后相接。

      除此之外,他依旧负责家里大部分家务——不是小学时那种“家政职员”式的被迫承担,而是主动选择的日常节奏。每天清晨六点起床,准备早餐和两人的便当;放学后根据当天课程决定是直接去上课还是先回家做晚饭;晚上父亲回来前,他会把晾干的衣服收好叠起,给阳台的橘树浇水,检查邮箱里是否有胜宽从济州岛寄来的信或净汉发来的短信。

      这种高度结构化的生活需要极强的自我管理。与粦为此准备了一个手掌大的线圈笔记本,每周日晚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列出接下来七天的刻度:学业任务用蓝色,音乐相关用绿色,家务用黑色,预留的空白用铅笔轻轻标记。金成勋有次看到他这个本子,感叹:“你这规划能力,以后不做音乐也可以去当项目经理。”

      但再精密的规划也总会遇到意外。

      ………………

      三月中旬的一个周二晚上,柳载映临时接到通知要去大田参加三天的紧急会议。他匆忙收拾行李时,与粦正在厨房热晚饭的汤。

      “冰箱里有准备好的菜,热一下就能吃。”柳载映拉上行李箱拉链,“晚上锁好门。我后天回来。”

      “知道了,阿爸路上小心。”

      父亲出门后,公寓陡然安静下来。与粦独自吃完晚饭,洗碗,写作业,完成了一套数学竞赛题集里的函数章节。时钟指向十一点时,他关掉台灯,却没有上床。

      卧室的隔音不算完美,但此刻夜深人静。与粦打开笔记本电脑,插上监听耳机,点开一个未完成的工程文件。

      这是他从长春回来后开始构思的曲子,暂定名《根隙之间》。灵感源于疗愈期反复咀嚼的“裂隙”意象——不是深渊,而是种子扎根的空间。他尝试用音乐表现这个过程:开篇是类似环境音效的底噪(录自长春雪原的风声),逐渐引入破碎的钢琴音符(记忆的碎片),然后低音贝斯线缓慢生长出来,像根系在黑暗中延伸。

      他工作起来容易忘记时间。等到胃部传来明确的饥饿感时,屏幕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四十七分。这个时间,冰箱里只有食材没有熟食,连便利店都有些距离。

      犹豫片刻,他打开手机里的外卖APP。界面上的餐厅大多已显示“打烊”,只有少数几家24小时营业的店还亮着。

      他选了一家有脊骨汤的店,下单,备注“请按门铃后放在门口即可”。然后继续回到工程文件里调整贝斯线的EQ参数。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响了。

      与粦摘下耳机走到玄关。透过猫眼看到外面站着个穿深色羽绒服、戴黑色鸭舌帽的年轻人,看着与他差不多高,手里提着外卖袋。

      他打开门,“您的外卖。”对方声音低低的,有些哑,把袋子递过来。

      “谢谢。”与粦接过,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现金。就在交接的瞬间,手指触碰时传来轻微的静电刺痛,同时一小片折成方块的纸从与粦卫衣口袋里飘落——那是他晚饭后随手塞进去的乐谱草稿,上面记着《根隙之间》的主旋律线。

      纸片轻飘飘落地,正好落在外卖员脚边。对方自然地弯腰捡起,瞥见上面的五线谱和手写音符时,动作顿了一下。

      “你做音乐?”他抬头,鸭舌帽檐下露出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不是好奇或八卦的语气,更像是一种确认。

      与粦愣了一秒,点头:“嗯。”

      外卖员把纸片递还给他,没多问,只说了句“汤趁热喝”就转身走向电梯。与粦关上门,拎着外卖袋回到客厅,忽然觉得刚才那双眼睛有些熟悉——不是认识的人,是某种气质上的熟悉。那种低沉的嗓音,简洁的说话方式,还有看到乐谱时不惊讶的反应。

      他没太在意,打开外卖盒。脊骨汤还滚烫,热气扑面而来。

      三天后的又一个深夜,柳载映还没回来。与粦再次工作到凌晨,再次点了同一家店的外卖。这次来接单的又是那个戴鸭舌帽的外卖员。

      “又是你。”对方这次先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笑意,“夜猫子啊。”

      与粦接过袋子:“您也又是夜班?”

      “兼职。”简短回答,收钱,准备离开时忽然回头,“那首曲子,后来完成了吗?”

      与粦这次真的惊讶了:“您记得?”

      “旋律不错,”外卖员说,手指在空气中虚弹了几个音——正是乐谱上主歌开头的几个音符,“这里如果加个半音过渡会更顺。不过我只是随便说说。”

      他说完就进了电梯。与粦站在关上的门前,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对方弹空气琴的动作。那个指法,那个对音准的直觉……

      第三次相遇是在一周后的周五凌晨。这次与粦在等外卖时干脆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客厅,外卖员按门铃时,他正戴着耳机调整鼓组节奏,开门时忘了摘。

      “在编曲?”对方问,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打开的DAW界面。

      与粦摘下耳机:“是的。您……要进来看看吗?”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愣了一下。

      外卖员犹豫了两秒,看了眼手机时间:“我还有十分钟送下一单。不过……”他走进玄关,脱掉鞋子——很自然的动作,“给我听听你现在做的这段。”

      与粦把进度条拉回开头。监听耳机被递过去,对方戴上,闭上眼睛听了三十秒。然后摘下耳机,指向屏幕上的钢琴卷帘窗:“这里,hi-hat的节奏可以再碎一点,不用这么规整。还有这个pad音色,换一个更空旷的,像回声在山谷里反复弹跳的那种。”

      他说得很具体,用词专业,与粦立刻照做,在音色库里找到合适的pad,替换,调整发送到混响的效果量。再播放时,那段原本略显平淡的间奏果然有了空间感。

      “好多了,”外卖员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你号码多少?”

      交换联系方式的过程很简短,对方在手机里存下“柳与粦”的名字,然后说:“我叫闵玧其,93年的,比你大。下次做hip-hop类的东西可以发我听听。”

      “闵玧其……”与粦重复这个名字,“哥是音乐专业的吗?”

      “算是吧,”闵玧其重新穿好鞋子,“不过现在主要靠送外卖和便利店兼职付房租。走了,下次聊。”

      门关上后,与粦看着手机里新存的联系人“玧其哥”,备注旁还画了个小小的外卖图标。这个深夜的世界,似乎比他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

      三月末,柳载映陪与粦去了声带专科医院复查。还是去年那位医生,先做了喉镜检查,然后是一系列发声测试。

      “声带闭合良好,水肿完全消退,”医生看着显示屏,“变声期基本稳定了。现在音域大概在什么范围?”

      与粦试着从低音唱到高音。医生在纸上记录:“F2到E5,很不错的宽度。音色确实变了——你以前那种清澈透明的少年音完全没有了,现在是……怎么说呢,低音区有点沙沙的颗粒感,很有质地;中音区温暖;高音区还能听到一点清亮的底色,但被一层更厚实的音色包裹着。”

      “这是好的变化吗?”柳载映问。

      “没有好坏,只是不同,”医生说,“这种音色很有辨识度,低音扎实,中音有磁性,高音如果开发得好会很有张力。但要开发高音需要科学的训练,不能硬来。”

      他开了绿灯:可以恢复声乐课,但必须从最基础的复健开始,每周不超过两次,每次不超过四十分钟。要避免长时间用嗓,严禁大喊大叫,任何不适立即停止。

      当天下午,与粦就去了李素妍老师的声乐工作室。一年多没来,工作室的布置没怎么变,只是墙上多了几张新学生的演出照片。

      “让我听听看,”李素妍没有寒暄,直接让他站到钢琴旁,“从中央C开始,用‘啊’音半音阶上行,慢一点,注意气息支撑。”

      与粦照做。一年多的禁声和变声期让控制有些生疏,第一个音出来时甚至有些颤抖。但几个音之后,肌肉记忆慢慢复苏,声音逐渐稳定。李素妍在旁仔细聆听,手指偶尔在琴键上按下和弦为他伴奏。

      一组练习结束后,她沉默了片刻。

      “完全不一样了,”最后她说,“但很迷人。你现在的音色像……深秋傍晚的天色,白天清澈的蓝还没完全褪去,但夜色那种沉稳的暗已经开始渗透进来。低音区有沙砾般的质感,但沙砾是被水流打磨得很光滑的那种;高音区还能听到一点以前的清亮,像透过薄雾看到的星光。”

      她让与粦录下今天的音域测试,作为复健基准数据。然后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前两个月只做基础的气息和共鸣练习,不碰高音区;第三个月开始逐步扩展音域,但以中低声区为主;半年后再评估高音开发的可能性。

      “你要接受一件事,”李素妍认真地说,“你不可能再唱出十四岁前的那些歌了。不是技术问题,是音色的本质变了。但这不是失去,是获得了一个新的乐器。你要学会重新认识自己的声音。”

      与粦点头。他其实早已接受了这件事——失声期那九个月的沉默,让他明白声音不是永恒不变的属性,而是需要不断重新认识、重新建立关系的存在。

      与此同时,YG的作曲课上,他偶尔会被Teddy或其他制作人叫住:“来,念几句rap试试。”

      “你这种嗓音,不拿来念rap可惜了,”Teddy有一次说,“低音有厚度,咬字清楚,而且你有那种……冷感。不是装酷的冷,是真正的、从内而外的安静带来的冷感。”

      与粦试着跟读了一些简单的flow,确实不违和。但他对hip-hop的了解仅限于听过的一些作品,缺乏更深的理解。这时他想起了闵玧其。

      第一次在非外卖场景联系对方是在四月初。与粦把《根隙之间》的工程文件导出成mp3,发到闵玧其的kakao talk上,附言:「哥,这是之前那首。另外想请教hip-hop相关的东西,有空聊聊吗?」

      回复在当天深夜才来:「曲子听了,氛围不错,但结构太线性了,hip-hop的beat需要有更明显的段落切换和hook循环。明天下午我有两小时空,汉江边见?就奥林匹克公园那边,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周六下午,与粦按照约定地点找到汉江边的长椅。闵玧其已经到了,穿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和牛仔裤,没戴帽子,头发有点乱。他身边放着笔记本电脑,正在用耳机听什么。

      “来了,”他抬了下手,“坐。江风有点大,不过晒太阳不错。”

      与粦在他旁边坐下。闵玧其把电脑屏幕转向他:“你发的那首,我重新做了个hip-hop向的改编,只是框架,你听听。”

      他按下播放键。熟悉的钢琴旋律被采样、切片、重新排列,底下铺上了厚重的808鼓组和经过侧链压缩的bassline。原本线性的结构被打破,主歌-副歌-桥段的划分清晰,hook部分的旋律循环极具记忆点。

      “这……”与粦听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hip-hop的核心是节奏和循环,”闵玧其关掉工程文件,“你的旋律感很好,但做beat的时候要转换思维——不是用音乐讲故事,是用节奏创造一种可以无限循环的氛围,让rapper在上面自由发挥。”

      他从电脑里打开另一个文件夹:“这些都是我做的beat,从boom bap到trap都有。你可以听听,重点是鼓组的编排和音色的选择。”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闵玧其给他快速讲解了hip-hop制作的基础:如何用采样构建旋律层,如何设计有张力的鼓组,808 bass的使用技巧,如何用简单的和弦进行创造深邃的氛围。他讲得直接实用,每个观点都配有具体的音频例子。

      “你如果想认真学,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几个做beat的朋友,”最后闵玧其说,“不过说实话,你现在的作曲课教的那些流行制作技术已经够用了,hip-hop这边当作拓展视野就好。音乐到最后都是相通的。”

      与粦点头。他确实没打算转型做纯hip-hop制作人,但这种新的音乐语言让他看到了表达的另一重可能性——更直接、更节奏驱动、更注重氛围营造的表达。

      江风拂过,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闵玧其合上电脑,忽然问:“你声音恢复得怎么样?”

      “刚开始复健,医生说音色稳定了,但高音还要慢慢开发。”

      “那你现在说话这个声音就很好,”闵玧其说,难得地笑了一下,“有种……让人想听下去的特质。保护好嗓子。”

      那之后他们又见过几次。有时在汉江边,有时在论岘洞附近一家便宜的拌饭店——闵玧其说那家的姨母对他很好,经常给他多加小菜。有次与粦去之前特意多准备了一份便当,两层饭盒里装着煎蛋卷、炒杂菜、辣炒猪肉和腌萝卜。

      闵玧其看到便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去,吃得很快但不算粗鲁,只是有种专注的、珍惜食物的态度。吃完后他认真地说谢谢,眼睛里的笑意真实了许多。

      “你做饭很好吃,”他说,“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我从小就做。”与粦简单回答。

      那之后,偶尔闵玧其会在深夜发来一段新做的beat,附带简短的说明:「这个用了你说的那种‘裂隙’概念,采样了一段水管滴水声,处理成了节奏元素。」或者与粦会把编曲中遇到的具体问题发过去,很快会收到一两条直击要害的建议。

      这种交流很高效,不拖泥带水,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次静电——短暂、意外、但留下了真实的连接。

      ………………

      声带复健的过程比预想中缓慢,但每一步都扎实。

      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的声乐课,李素妍用严格的标准要求基础练习:腹式呼吸的深度、横膈膜支撑的稳定性、喉头的放松、共鸣腔体的打开。这些看似枯燥的练习却让与粦对自己的发声机制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他以前是本能地唱歌,现在是在理解原理的基础上重建控制力。

      “你要画一张自己声音的地图,”李素妍说,“知道哪个音区用什么共鸣比例最舒适,知道气息压力到什么程度会产生想要的音色,知道喉咙的哪些肌肉需要放松、哪些需要工作。”

      为此与粦开始做详细的声音日记,每次练习后,他会录下当天的音域测试,标记出舒适区、可触及但吃力的边界区、以及禁区。然后记录练习中的感受:今天喉部有没有紧张感?哪个元音发音最顺畅?哪个音高会引发轻微的声带疲劳?

      这张“声音地图”随时间缓慢扩张……四月底,他的舒适音区从F2-A4扩展到E2-B4;五月中旬,在充分热身的情况下可以短暂触及C5,虽然音色还不够稳定;到六月时,李素妍开始教他基础的混声技巧,帮助他在中高音区过渡更平滑。

      “你的音色可变性很好,”一次课后李素妍评价,“可以从很轻的气声切换到有金属芯的强共鸣,这种动态范围是很多歌手梦寐以求的。但要记住,变化是为了表达服务,不是为了炫耀技巧。”

      与此同时,舞蹈课也进入了新阶段。朴老师把中级班的重点从基础动作组合转向完整的编舞学习。他们花了一个月时间学习一支以现代舞为底、融入popping元素的编舞,叫《破碎的镜面》。

      这支舞对与粦来说是挑战——它要求舞者在刚与柔之间快速切换,有时身体要像机械般精准定格,下一秒又要如流水般舒展。但正是在这种张力中,与粦发现自己的身体记忆被更深地唤醒。

      某个周五下午的练习中,他们反复打磨一个组合动作:从地面蜷缩的姿态缓慢站起,过程中脊柱一节节展开,同时手臂做出类似种子破土、枝叶生长的意象。与粦做到第三次时,忽然联想起《根隙之间》里那段缓慢生长的贝斯线。

      音乐和身体的连接在此刻变得具体可感。当晚回家后,他在作曲时下意识地加入了那个从蜷缩到舒展的身体节奏——不是直接采样,是把那种起伏的张力转化为旋律线的呼吸感。

      六月的一次舞蹈课结束后,朴老师留下他单独谈话。

      “与粦,你最近跳舞的状态不一样了,”她说,“以前是‘完成动作’,现在是‘用身体表达音乐’。而且你的柔韧性真的很好,很多需要深蹲或大幅拉伸的动作,你做起来比别人轻松。”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没怎么运动,筋没被练硬?”与粦不确定地说。

      “可能是天赋,”朴老师笑,“不过天赋也要好好用。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去上一个更专业的现代舞工作坊,那里会更注重身体与情感的表达,而不只是技术。”

      与粦说需要和父亲商量时间,但他心里已经开始期待——舞蹈对他来说早已不是单纯的技能学习,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声音”,另一种理解世界、表达内在的方式。

      ………………

      六月末的某个周六下午,与粦在YG上完作曲课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江南区那家他和尹净汉常去的咖啡馆。

      推门进去时风铃轻响,净汉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剧本,手边放着半杯已经凉掉的拿铁。他听到声音抬头,眼睛弯起来:“来啦。今天课上得怎么样?”

      “讲了侧链压缩的进阶应用,”与粦在对面坐下,点了一杯柑橘茶,“有点复杂,但弄懂了原理就还好。”

      净汉合上剧本,封面写着《萨勒姆的女巫》。“我们戏剧社下学期要排这个,我在看剧本。角色心理很复杂,演起来会很有挑战性。”

      “你确定要考演艺学校了?”

      “嗯,申请材料已经准备好了,九月交,”净汉托着下巴,“不过竞争很激烈,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但总得试试。”

      服务员端来柑橘茶。与粦看着杯中漂浮的柠檬片,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最近在记录音域变化,李老师说我的声音像‘深秋傍晚的天色’。”

      “深秋傍晚的天色……”净汉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还挺贴切的。你以前的声音像初春清晨的溪流,清澈见底;现在像是傍晚的海面,白天明亮的蓝还没完全褪去,但夜晚那种深沉的、带点神秘感的暗已经开始漫上来。表面看着沉稳,但深处还有光在流动。”

      他总是能用精准的意象描述抽象的事物。与粦想起去年净汉送他的那枚陶瓷声波胸针,忽然问:“你之前说‘样本收集’,最近还在做吗?”

      “在做啊,”净汉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素描本,“你看,这是我最近收集的‘光的样本’。”

      本子里是用铅笔和淡彩画的速写:咖啡店窗台上被午后阳光切割出的几何光影、雨夜路灯在水洼里的倒影、地铁车厢里乘客手机屏幕的冷光、清晨雾气中朦胧的日光。每幅画旁边都标注了日期、时间和简短的感受文字。

      “光的样本……”与粦轻声说。

      “嗯,你说你在用录音收集声音的样本,那我就用画笔收集光的样本,”净汉把本子推过来,“其实都是一样的——把那些瞬间的、易逝的东西固定下来,变成可以反复观看/聆听的记忆。”

      与粦翻看着那些画,忽然很想把净汉的这个概念用到音乐里:做一首关于“光的样本”的曲子,用不同的音色和纹理表现不同质感的光。

      离开咖啡馆时天色已暗。两人在车站分别,净汉要去戏剧社排练,与粦则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车厢摇晃中,他戴上耳机,点开手机里和闵玧其的聊天记录——昨晚对方发来一段新的beat,说是受与粦那首《根隙之间》启发做的更简约的版本。

      音乐流淌进耳朵:极简的钢琴循环,底下是几乎听不清的低频嗡鸣,偶尔有类似电流通过的噪音采样。闵玧其留言说:「这个beat叫《静电场》,灵感来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次静电。」

      与粦忍不住笑了。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瞬间,都可以被收集、转化、成为创作的养分。

      车窗外,首尔的夜景飞速后退。高楼大厦的灯光、街边商铺的招牌、车流的长龙,所有这些光点连成一片流动的光之海洋。与粦想,如果此刻能录下这座城市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是引擎的低吼、人群的嘈杂、还是某种更深层的、属于都市本身的频率振动?

      他忽然想起李大夫去年冬天说的话:“语言通了,心气就顺了。”现在他不仅通了汉语,还在学习hip-hop的语言、舞蹈的语言、声音复健的科学语言、以及如何把所有这些“样本”转化为艺术表达的创作语言。

      公交车到站,他下车走回公寓小区。抬头时,看到自家阳台的灯亮着——父亲已经回来了。厨房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影在忙碌。

      与粦加快脚步。推开家门时,柳载映正从厨房端出一锅热腾腾的豆腐锅。

      “回来了?刚好吃饭。”

      “嗯,回来了。”

      餐桌上,父子俩相对而坐。柳载映问起今天的课程,与粦简单讲了侧链压缩的原理,又提到净汉的“光的样本”概念。父亲安静听着,偶尔点头。

      “你最近状态很好,”最后柳载映说,“比去年这个时候……踏实多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了。”与粦说。

      饭后,他回到自己房间。书桌上摊开着声乐练习的记录本、舞蹈课的笔记、作曲课的作业、以及学校下周要交的物理实验报告。这么多不同领域的任务交织在一起,换作一年前的他可能会感到压力,但现在却觉得这是一种丰富的充实。

      他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工程文件。名字暂时空着,但他心里已经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首关于“样本”的曲子,融合声音的样本、光的样本、身体的记忆、静电的瞬间、以及所有在裂隙中积蓄后又重新生长出来的东西。

      屏幕上的钢琴卷帘窗还是一片空白,等待被填满。窗外的夜色已深,但远处城市的灯光依旧明亮,像一片永不熄灭的星海。

      而在这个房间里的少年,正准备好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星海中点亮属于他的那一点磷光——不再是深海中的微光,而是即将升上夜空的、坚定而温柔的星。

      他戴上耳机,手指落在MIDI键盘上,按下了第一个和弦。声音在监听耳机里铺展开来,低音沉稳,中音温暖,高音处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清亮,像深蓝天幕上最早出现的那颗星。

      在这个迟来却恰到好处的春天里,所有曾经沉默的、破碎的、等待的东西,都在悄悄重新生长,准备发出自己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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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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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