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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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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云苑。
皇帝的赏赐传到谢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自然也飞进了这寂静的院落。
赵华筝听到皇帝对谢时衍的赏赐时,正倚在床头,小口喝着崔嬷嬷熬的参枣汤。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炭火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映出些许暖色,却更显出一种易碎琉璃般的脆弱。
谢时衍昨天估计被家法罚了,背后火辣辣的疼,手也酸得不行,只是那方传来的心绪,却是无尽的思念和疼惜。
赵华筝对此不作评价,只是听到福安禀报的时候,端着汤碗的手微微一顿。
赏赐?还是路公公亲自去的?
赵华筝垂下眼帘,看着碗中澄黄的汤水。永昌帝这一手,倒是出乎她的意料。赵华筝本以为,对方会不轻不重地处理这件事,竟然是嘉奖其”仁勇”。
她放下汤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
皇帝此举,与其说是赏谢时衍,不如说是在安抚和笼络谢家,同时向朝野表明他对“仁义”之行的态度。这件事倒是被他顺手拿来做了由头。
“殿下,这是好事啊。”福安脸上带着些许喜色,“陛下既然褒奖谢公子是为‘仁善’之举,那对殿下您……”
“福安,”赵华筝打断他,声音平静,“树欲静而风不止。陛下越是这样说,有些人,只怕越会觉得碍眼。”
福安脸上的喜色一僵,慢慢转为忧虑:“那……咱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还怎么办。”赵华筝重新端起汤碗,“闭门,静养,按时吃药。外头的事,听着就好。”
她需要时间。这具身体也需要恢复,总不能再落个早逝下场。
此时崔嬷嬷从门外匆匆进来,脸色是一种混合着惊惶与难以置信的苍白,她走到床前,禀报道:“殿下,路公公亲自来了,说……说陛下圣驾稍后就到,让咱们预备接驾。”
赵华筝的指尖顿住,抬眼看向崔嬷嬷。
皇帝要亲临静云苑?
“更衣。”她没有任何犹豫,掀开被子,声音平静地吩咐下去。
崔嬷嬷慌忙去取衣物,手脚都有些发软。福安则强自镇定,开始指挥仅有的两个粗使太监清扫庭院——尽管那院子里除了枯草和积雪,实在没什么可扫的。
赵华筝换上了一身半旧但浆洗得极其干净的月白色夹棉袄裙,颜色素淡,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长发被崔嬷嬷匆匆挽成一个最简单的髻,未戴任何钗环。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看,那双眼睛因久病而显得雾蒙蒙,掩盖住了前世的成熟和野心。
“炭火拨旺些,药碗就放在床边显眼处。”赵华筝低声吩咐,心里盘算着前世永昌帝的事情,“嬷嬷,去把母后手抄的那卷《心经》找出来,摊开放在我枕边。”
刚布置停当不久,院门外便传来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动静,整齐而轻缓的脚步声,器物轻微碰撞的窸窣声,以及一种无声弥漫开来的、属于天家的威仪与肃静。
永昌帝穿着一身常服玄色龙纹便袍,外罩墨狐大氅,缓步踏入静云苑。他神色平静,目光如同深潭,看不出喜怒,只淡淡扫过这简陋得近乎破败的庭院,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奴婢/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福安、崔嬷嬷等人早已跪伏在冰冷的地上,头也不敢抬。
赵华筝在屋内听到动静,立刻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动作慌乱又无力。
“儿臣……拜见父皇……”赵华筝的声音细弱颤抖,带着浓重的病气与惶恐,她勉强扶着床沿,想要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
低沉威严的声音就已从门口传来。永昌帝的身影出现在内室门边,挡住了门外些许天光。他目光落在床上那瘦弱单薄、正试图行礼却因虚弱而摇摇欲坠的少女身上。
路公公早已机敏地搬来一张看起来最稳当的椅子,置于床前不远处,皇帝撩袍坐下,目光这才仔细地落在赵华筝脸上。
他的第一个孩子看上去比寻常七岁孩童还要瘦小,苍白,瘦削,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身上那件月白旧袄,洗得颜色发淡,不像是皇家公主,倒像是哪家的破落亲戚。
只是这张脸,像极了她的母亲。
“李仁来看过了?”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赵华筝像是被惊到,肩膀微微一颤,才细声回道:“回父皇,李院判前几日来诊过脉了……开了方子,儿臣……一直按时服用。”她说着,又忍不住掩口低咳起来,气息急促,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永昌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紧了一分。“如何说?”
“李院判说,寒气侵了肺腑,伤了根基,需得长期静养,仔细将息。”赵华筝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与无助,泪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面颊,“儿臣无用,让父皇忧心了……”
长期静养。伤了根基。
这几个字落在帝王耳中,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感受着这屋内挥之不去的清寒与药苦,那含义似乎变得更具体,也更刺目了些。
“既如此,便好生养着。”永昌帝缓缓道,语气似乎比方才明显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让人回禀路公公,不必经内务府。”
“是,谢父皇恩典。”赵华筝的泪水落得更急,她低下头,肩头轻轻耸动,却极力压抑着哭声,只发出细弱的抽噎,那纤细脖颈弯出的弧度,脆弱得令人心头发紧。
那无声落泪、强忍哽咽的模样,比任何哭诉都更具冲击力,尤其配着那样一张脸。
永昌帝看着她,许久未言。
躺在床上苍白脆弱的是先皇后,握着他手低声恳求的先皇后。
“求求你......我的明微......”
“这屋子……”皇帝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说出的内容却让一旁的路公公心头猛地一跳,“太冷僻破败了,不养人。”
他目光缓缓扫过这低矮漏风的屋顶、斑驳的墙壁,最后落回赵华筝苍白脆弱的脸上。
“路安。”
“老奴在。”路公公连忙躬身。
永昌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旧玉佩。
“明日便着内务府派人,将长乐宫彻底修缮整理,一应用度比照二公主的例。务必赶在年前收拾妥当,让三公主搬过去静养。”
长乐宫!
路公公心中剧震,那是先皇后亲自为华筝公主挑选筹备的宫殿,先皇后去世后,无人再敢提及她,华筝公主也搬离了凤仪宫,于是长乐宫也就此闲置。
赵华筝猛地抬起泪眼,怔怔地望着皇帝。长乐宫……母后提过的,在她还很小时,母后曾抱着她,指着不远处一片殿宇的飞檐,笑着说“明微以后住那里好不好?那里冬天不冷,有很香很香的梅花……”
后来母后病重,再未提过,她也渐渐忘了。没想到,父皇竟还记得。
永昌帝的目光再次落到赵华筝身上,看着她因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而显得茫然又激动的模样,继续道:“再从朕的私库里,取那株三百年的老参和两盒血燕,给她先调理着。”
赵华筝伏在床边,肩头耸动,泣不成声。
“儿臣……叩谢父皇……天恩……”她哽咽着,几乎语不成句。
“好了,莫再哭了,仔细身子。”永昌帝难得地出言安抚,虽然语气依旧不算多么亲热,但那份生硬已经淡去许多,“好生养着,等长乐宫收拾好了,便搬过去。那是你母后生前为你备下的,她若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只是背影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沉重。
福安和崔嬷嬷早已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朝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不住叩首,口中喃喃念着“陛下隆恩”、“先皇后保佑”。
直到皇帝仪仗彻底消失在风雪中,赵华筝才慢慢止住哭泣,抬起脸。
她脸上泪痕交错,眼眶红肿,方才那番情真意切的激动与哀恸却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被泪水冲刷过的、异常冷冽的平静。那双酷似先皇后的眼眸,此刻再无半点湿漉漉的茫然,深邃如寒潭,映着炭火跳跃的微光,锋芒毕露。
福安和崔嬷嬷还沉浸在狂喜与不敢置信中,互相搀扶着起身,脸上又是泪又是笑。
“殿下!殿下您听见了吗?陛下让您搬去长乐宫!那是先皇后娘娘为您准备的啊!”福安声音发颤,老泪纵横,“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总算先皇后在天之灵保佑,陛下他终究是记起来了!”
崔嬷嬷也抹着泪连连点头:“长乐宫!那可是好地方,娘娘她亲自看过那里的地龙和窗棂,冬暖夏凉,日照充足!殿下住过去,好生将养,身子定能很快好起来!”
赵华筝没有立刻回应。她慢慢坐直身体,拥着被子,目光掠过这间困了她多年的陋室,扫过斑驳的墙壁,漏风的窗棂,最后落在地上那盆燃烧正旺、却依旧驱不散满室寒意的银丝炭上。
“福安,嬷嬷,”赵华筝开口,声音因方才哭泣而微哑,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冷意,“陛下恩典,是福气,也是祸端。”
她看向福安:“这几日,紧闭门户,除了太医和必要送东西的,任何人来探听,一律说我病重虚弱,无法见客,只是感念圣恩,期盼早日康复以报万一。尤其是翊坤宫和凤仪宫那边来的人,更要客气周到,但半点口风不漏。”
“是,老奴明白。”福安郑重应下。
“嬷嬷,”赵华筝又看向崔嬷嬷,“趁着这几日收拾准备,你将我们现有的东西仔细清点,尤其是母后的遗物,一件都不能少,更不能损。到了长乐宫,一切按规矩来,陛下赏的,大大方方用着,我们原有的,仔细收好。宫里拨来的人,先观察着,不急用,更不交心。”
“是,殿下放心。”崔嬷嬷也连忙点头。
安排完这些,赵华筝才微微合上眼,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额角隐隐作痛,肺腑间那股寒意似乎又因方才的情绪大起大落和耗费心神而隐隐翻腾,引得她喉咙发痒,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崔嬷嬷连忙上前,替她抚着背顺气,又端来温热的参茶:“殿下快歇歇,仔细劳神。老奴和福安这就去办。”
赵华筝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参茶,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那阵咳意和寒意。她靠在床头,听着崔嬷嬷和福安轻手轻脚退出去安排诸事,外间传来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商议和收拾东西的轻微响动。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持续燃烧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