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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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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茶馆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守着门口的红头阿三正不知与谁拉拉扯扯,似乎是在阻止某人进来,某人却一定要进,好一阵纠缠。
我转头看去。
一方花纱巾露了半头,又给推揉出去,有人叫:“我来坐坐也不行么?”
却是那算命的吉普赛妇人,我这才想起,方才在这里没有看见她。
红头阿三说:“去去,老板说不给你再来这里做生意。”
“我当顾客也不行?”
“谁信你!”
我心一动,走过去说:“是你啊,不是约八点,怎么迟到这么多?罚你请客。”
一边解释:“我约了她。”
伸手引到我桌子来。
吉普赛妇人倒也大方,坐下来就要奶茶喝。
我望着她:“这原来是你地头,怎么就跟老板闹翻了?今天要不是我,你连门也不能进。”
吉普赛妇人笑嘻嘻看着我:“今天我运气开始转好,伤小人,遇贵人,不出这星期,这里又会欢迎我来了。”
我只笑笑。
吉普赛妇人:“你不信?”
我摆明不信,这女人神神化化,上次约好帮我诓人,临时也会改变主意,我才不信她装神弄鬼那一套。
当下只闲闲问:“那次我不是要你帮我朋友算命的么,你有没有察觉她有什么跟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吉普赛女人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正巧有侍应送奶茶上来,也不说话,只“嘿嘿”地笑,低头喝茶。热腾腾的烟幕,她的神色越发诡秘。
我只笑,也不催,预备她给我故弄神虚。
慢吞吞喝完一杯,又倒一杯。
吉普赛女人自己沉不住气:“你刚才不是不信我说的话么,怎么突然想起问我?”
原来是计较这个。
我笑笑:“我的朋友最近惹上了一点麻烦,我想替她问问前程。”
吉普赛女人垂下眼皮:“你不用骗我,除了我自己,还没有人能骗我。如果那个东西是你的朋友,她的麻烦可不止一点。”
她用到“东西”两个字,我不禁紧张起来,难道说,我认得的林明音真的不是人?!
吉普赛女人只盯着自己杯中的奶茶:“你还记得我那天要她搅动奶茶让我算命吗?我虽然答应将你教我说的话说给她听,可是我们吉普赛的女人于别人的命理也不能完全说谎,我就很认真地观察了一下她的奶茶。”
“很奇怪,她搅过的奶茶呈现出规则的漩涡,说明她真的马上会遇到意中人。可是,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意中人会带给她最大的伤害。”
我怔了怔,虽不中也不远矣。
现在的周爽虽然只是令明音失望,可是,当他明确了眼前人不是真正的林明音,甚至是杀害他所爱的人的怪物,他的反应可不知怎样。
“你还记得你们告别的时候,我无意中碰到她的手么?我们吉普赛的女人天生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感应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磁场。可是,那天我碰到她的手,感应到的磁场却非常奇怪,那根本不像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甚至,不像是从一只动物身上散发出来的,感觉不到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那像是死物,或者说,是一种植物……”
我慢慢回想起当晚吉普赛女人的神情,她那瞪得像灯泡的眼睛,张大的□□嘴,因为肌肉绷紧所现出的皱纹。原来她并不是想出尔反尔勒索我,而是真真正正的现场反应,真的被吓着了。
吉普赛女人瞟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又似有点幸灾乐祸:“你那时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一心以为我是骗子,嘿嘿,只有我知道,你跟有着怎样强大威胁性的生物在一起。”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误会了你,今天的茶算我请你。”
女人嘿嘿一笑:“当然应该你请,不是因为你这桩生意,我不会遇到小人,不会被赶出这里,半个月没生意。”
听她说话似乎别有隐情。
“什么小人?”
“你的朋友啊,哈”女人笑声里满是讽刺:“那个怪物,她不是人,却有着人的身份。她是我的小人,因为她,我被赶出这里,我真是恨不得她的身份马上给人揭穿,做成标本,放在博物馆里给人掏一块钱瞻仰。”
她刻薄明音,我听着只觉难过。
也许是她父亲的关系,怕吉普赛女人泄漏女儿的身份,一心要赶跑她,谁知这女人不屈不挠,突然又出现了。
“其实也不关她的事……她也许不是常人,可是她心地是好的,并没有想过伤害朋友。”我替她分辩。
“哈,她伤不伤害她的朋友可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因为她的缘故伤害了我的利益。幸亏,她马上就要消失了,再也不能压制我了。”
“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过了今晚,这地盘就仍旧是我的了。”
“你是说,明音她会有危险么?”
但任我怎么问,吉普赛女人只是摇头,带着神秘而且得意的神气摇头,摇了一个晚上。
因为一心把侦探社的残局留在太阳下收拾,我们在红茶馆逗留了一晚。
凌晨的街道上,不住有亮红灯的救火车穿梭,还有红蓝闪烁伴随着刺耳呜呜声的警车在街上飞驰而过,不知是哪里出事了。
走在街上,那天林明音就是在这个路口再次遇到周爽,我不由放慢脚步,张一张望。
那个安排好的晚上,气氛很好,我们做好一切准备,可是,她看到的人不是康柏,而是周爽,那是命中注定。
凌晨的天色还未明亮,路灯还亮着,远远的,走来一个人。
那人看见我们,加快脚步走过来。
我摒住呼吸。
隔了十米远,那人叫:“顾城,大鱼,老哥,你们还在这里?等了你们一晚上还不回家,怎么丢下我?”
原来是康柏。
我松弛下来,又有点恍惚,这康柏,总是迟到。
忽然之间,我耳际听到有人清清楚楚叫:“我是谁?我是谁呢?”
我大吃一惊:“明音?林明音!”
康文正跟康柏解释手机没电了,闻言回头:“什么?”
我看看四周,并没有人。
只有苦笑:“我刚刚听到了明音的声音……她还是明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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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怎么这么懒,我就算不在,你也可以先自己收拾好的呀。”苏眉只是埋怨我。
我笑:“你有心弄乱的,怎么反而要我收拾?”
苏眉“哎哟”一声蹲下来,捡起那本变形的国家地理杂志,无限惋惜:“偏偏湿了这一本,我还没看完……”
我没好气看着她,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天早上,我因为这本杂志怎么担心落泪,如果她有着狗一般的灵敏鼻子,又恰巧想起嗅一嗅,说不定还能嗅到我眼泪的咸味。
正收拾着,门外“唰啦“一声响,如武林高手一般的邮递员不必停车,顺手一甩,今日我们的报纸便自半开的门扉准确地投在我们的地板上。
苏眉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我收拾。”
“哎哟”她忽然又叫了一声,瞪着报纸发起呆来。
“怎么了?”
“没……”
“什么事情嘛。”使个假动作,随手将报纸夺过来。
我也不禁愣住。
今日日报头条,黑色头号字体标题:“豪别墅一夕成灰烬,富家女七劫终难逃”。另有一行小一点的标题:“赌业新贵公子牵涉其中,精神失常案件扑朔迷离”。
原来,吉普赛女人说的是这个。
我一边看,手一边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昨晚林祥熙的半山别墅失火,更因天气干燥炎热,引发山林大火,火势一度难以控制,林祥熙与爱女林明音被困火场,抢救不出,被当场烧死。历火劫后的现场只有一人幸存,本城赌业大亨的爱子周爽被发现晕迷在游泳池里,逃过火劫,但苏醒后的他似乎惊吓过度,精神失控。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事件稍稍平静一些的时候,我去看周爽。
迎面疾出的人几乎与我撞个满怀,正是康柏,我几疑错觉,他双眼微红,也不肯正面对我,转头急急离去。
现在的周爽住疗养院的头等房间,有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无敌山景。我看到他的时候也不禁发呆,他长胖了一点,肤色有点苍白,眼神里面那种摄人的神采已经不在了,这使他看上去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再也不是那个对着一个拿枪指着他的人谈笑风生的人。
我将花和果篮轻轻放下,医生说,他完全不认得人。开始来看他的人很多,每天都有十来批,可是他都不认得,慢慢就少了,最近几乎没有了,便是有,也是拿了水果上来,略略坐一下就走,这其实对病人没有什么好处。这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一面叮嘱我有空要多来看他。
周爽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远山深深浅浅的绿,失着神。
我不知怎么开始,只是絮絮跟他说些话,怎么认得林明音,怎么接了这笔买卖,面前的他只是眼睛都不眨地听着,似乎很认真,是一个好听众。
说了半响,没有什么反应,我苦笑:“改天再来。”
医生感激地握住我的手:“这些天来,只有你是真正想他好起来的人,我不会看错人的。”
医生已经老了,也许还有老花,他也许是看错了我,我怎么会想他好起来,他好起来又会做什么?
他的产业已经教他的亲信手下瓜分了,他的爱人已经死了,亲人因为他的失常反而得到庇佑,因为他已经失去对权力的竞争力,再没有威胁性。说实在的,也许现在已经没有人希望他好起来,连他自己在内。
只是我总疑惑:是他放的火么?他忍心?
康柏再也没来过,我有时问他,他会断然否认,说从来没在这里遇到过我,我猜想,他是不好意思,为着一刹那的触景生情不好意思。
来了几次,周爽似乎能听得进我说的话了,眼珠开始盯着我,好像由石像变成了海绵,虽然仍然是静态的,可是已经懂得吸收。
终于一天他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是谁?”
“你是周爽。”
他缓缓摇头。
隔良久又来一句:“我是谁?”
“周爽!”
总是摇头。
夏季过去的时候,周爽换上了长袖的衬衣。他越来越胖了,有了小肚子,昔日的棱角似乎都磨平了。现在的他看上去,跟一个木呐的普通人无异。
疗养院方面对这样平静的病人完全放松了警惕。
那段时间,我接了新的委托,也遇到了另外奇怪的事情,也就少了去看他,终于一个黄昏接到医生的告急电话:“病人失踪了。”
可怜的医生,只想到找我。
可是,这也许正是周爽的悲哀。
我只想到一个地方找。
如果周爽是因为恢复意识而逃走的,他一定会到一个地方。
三个月前,那场山火令到大家都余悖未消,林祥熙的产业那么多,有好些正在被自认的继承人打着官司争夺,这失火的老宅倒被弃置一旁,乏人问津。
我在瓦砾和焦土中找到那个穿白衣服的人,他抱着头蹲在发现他的那个游泳池旁边,似乎在冥想,现在那池水已经是浓绿泛黑的,里面不知掺了多少脏东西。
我说:“周爽,回去吧。”
周爽不理我,只是喃喃说:“我是谁?”
我没耐性再回答这第几百个问题,用力要拉他起来。谁知道这家伙神经失常了,可力气和身手还在那里,用力一甩就脱出了我的掌握。我再抓,他再甩,没奈何。
我只得打电话唤人来。
谁知周爽真是顽固,一番挣扎,有两个护士被他推到游泳池去了,他却像触到什么神经,一副紧张跳进脏水里捞人。
人都没事,可是他一场大闹,只是不肯离开。
最后出动到警察警棍才就范。
我看见他的那身白衣已经被池水染成绿色,远看就像发霉了,他是被击得软倒了,抬走的,失去了反抗能力,嘴里还喃喃念叨着:“我是谁?”
这情景真是悲凉,我也不禁鼻酸。昔日那像头狼一般的男子已经死掉了。我想,到底是因为什么迫使这神经如此坚强的人失常的呢,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不,一个非人的离开?
我晕了头。
临走的时候,一个看热闹的邻居摇着头说:“可怜,一个后生就这么被吓傻了……”
我苦笑,一场大火吓傻他?笑话!
“一定是被那个女仔吓傻的,或者给鬼上了身,那个女仔在火场就大叫‘我是谁,我是谁’的,一定是看着人家变烧猪,活活吓傻的……”
那个晚上,的确曾经有人在我耳边说过“我是谁”,那也极像是林明音的声音,难道,那是林明音的鬼魂?
此时的周爽,只会这一句,他现在的思维状态,是周爽,还是林明音?
抑或说,爱到深处,恨到深处,都变成了纠缠不清的状态。
我不知道。
深秋的时候,周爽学会跟我微微一笑,很满足的样子。
有护士暗地告诉我,周爽学会自言自语,常常自己跟自己说得眉飞色舞。
他的世界里有谁,没有人知晓。
可是,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只在他的眼睛里,才能看到某些人的存在。他或许看到了自己向往的事物,自己爱着的人,也许还不止一个。
或许,有六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