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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Home-com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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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初,成都。雨后天晴,阳光在对面办公大楼的玻璃上闪着,云团就在陈珈怡眼前飘过。再有不到一周,她就要去旅游了,去国外。这是她在夏天最忙的时候定的行程,一方面是怕自己闲下来忍不住去找E,另一方面她从毕业回国之后,就一直没再出国,她觉得有必要保持飞行的习惯。
这两天和留在国外的朋友联系起来,把那一周的行程都排得满满的。计划去读书的时候没去的景点、看一场演出、去徒步、购物,参加一个朋友的暖房派对。一切都安排好了,不应该紧张,不会有意外出现,陈珈怡告诉自己。
但是越临近,她心里越乱。不露声色地慌张,面上比平常更加镇定。
这实在是太接近2019年底-2020年初她准备去瑞典那次的感觉了。当时她订好了所有的行程,签证、机票、包括要带给Fredrik的礼物。Fredrik在期待着她,在他们分别两年之后。她问:“除了这些我还要带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来了。”他回:“把你自己带过来就好了。”Just bring yourself. 别的都不用,把你带回我身边就够了。
就是这样遥遥相望互相期盼着,启程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临近。
不可能有任何闪失。
除非是疫情。
当时十二月底公司聚餐,同事们聊天说到武汉的病毒,她只当饭桌上许多话题中的一个;到社交媒体上越来越密的风声;到新年前一周和家人在外面吃火锅,年轻人都带上了口罩,长辈们还觉得小题大做;到新闻报道越来越确凿,新年前的天愈发地沉下来——她不知道这个病毒会有多大影响,但家人都在劝,现在外出不安全,她开始动摇;更多的想的是万一她去了,把危险带去怎么办——到除夕那天晚上,她对Fredrik说,她不去了。说白了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还拼命安慰她,说尊重她的决定,但他真的不认为这个病毒会有多么严重的影响。不要太伤心。珈怡。不要太伤心。我很想你,但是你开心和健康是最重要的。珈怡,不要太伤心。
然后就是莫名其妙的三年。和三年之后恢复不过来的世界。到现在,她在岸上打捞自己。
从此就很怕远一点的旅行,害怕期待但凡稍微高一点,老天就会一个巴掌拍下来。对不确定性本身她是不害怕的,但对于看似一切都计划好,突然出现一个0.00001%的可能性,她怕到沉默。
总之,作为宇宙里一只小小的蚂蚱,陈珈怡祈祷这次的旅程不会落空。
2017年12月初,瑞典。那天中午吃完饭,Fredrik和陈珈怡躺在床上休息。新换了床单和被套,缩在被窝里很干爽。她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什么也不想,尽管接下来半个月内要做的事情简直堆在了一起:要去斯德哥尔摩的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帮家人带鱼油、文学课最后的作业、回国内学校要开的文件……但是呆在Fredrik身边,他的味道环绕她,就可以把这些让人头疼的东西暂时屏蔽在外。
她没有察觉他在想什么,直到他开口:“珈怡,你是什么时候走?”
陈珈怡有些诧异,他知道她年初走的:“一月份,我告诉过你。”
Fredrik顿了一会儿,说:“我是说确切的时间。”
她拿出手机查看回国的机票,说:“1月10日的飞机。”
Fredrik:“好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你读研究生的时候,会去哪个国家?”
陈珈怡说:“美国吧。”那时候她其实没有想太多,因为从高中开始,去美国、读翻译或文学就是一件对她来说毋庸置疑的事情。
他说:“非要去美国吗,不可以回来瑞典吗。”
她说:“这个我没有想过……”想不到太多瑞典的文学院。
他说:“你只考虑你自己,是吗?”
陈珈怡有些恼火。她当时二十岁,做过的选择太少,不知道选择的分量。只觉得,原本想好的事情,就应该坚定不移地去做。她当然要去追求能让自己闪闪发光的学历、文凭,以及那个看起来十分理想的尽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国家。
所以她说:“我不觉得我会来瑞典念研究生,我从没这么想过。”
他接着问:“那你觉得,你走了之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陈珈怡愣住。对于她这样聪明的人来说,这个愣住所代表的迟钝简直不可思议。她设想的未来仿佛很远、很抽象,以至于根本无法触及当下的幸福;这使她对近在眼前的未来完全是茫然的,而就是这个近在眼前的未来,会改变当下的一切。
“那么,不然我们现在就分开?”她说。那是她那时候的理智。
Fredrik没有说话,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使劲把她推开。一言不发,但是使劲地把她推开。陈珈怡本能地拉住他,用身体贴近他,抱住他,不要他推开自己。最后Fredrik放弃了继续推开她,由她抱着。她说:“对不起,我不会再说分开了。”
“我想我可以去找你,”Fredrik隔了一会儿说,“我最近在看去中国的机票,有些价格其实很合适。”
“好呀,你可以春节的时候来,这样就能感受到中国的新年气氛。”
“中国新年是什么时候?”
“今年应该是二月份吧。”
“那可能会有点困难,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学了。不过我会尽量在明年暑假过来。”
“好。”陈珈怡说着,既期待,又担心到时候Fredrik来了不能和她住一间房怎么跟他解释。
“到时候你可能得住在客房。”她说。
“为什么?”Fredrik问。
“因为我爸妈还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了。”
“但你不会真的认为他们觉得我们什么都没做吧?我的意思是,他们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
“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那个年代都是婚后,或者至少确定结婚了才会。”
“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秘密。”Fredrik狡黠一笑,说道。
“我确定没有。他们真的是从一而终,我认识的长辈都是这样的。”
“我的爷爷奶奶也是这样,从他们二十出头就一直在一起,直到现在八十多岁。”Fredrik说,“我觉得那样也很好。”
2025年10月中,成都。陈珈怡已经旅行完回来了。没有出现她预设的任何问题,签证没有被卡,海关没有被卡,飞机顺利起飞、到达;甚至从旅客视角去经历她留学的城市一切都无比美好:街道干净整洁,道路两旁的建筑整修过,涌上有轨电车的人们个个穿戴整齐、带来一阵清新的香水味,旅行中遇到的人也很友善。
天气很晴朗,这个南半球的城市才从春天转到夏天,朋友们都说陈珈怡来得正是时候,就在前一周,气温都还比较低且雨水较多。每天都按照陈珈怡安排的那样,去看不同的风景、演出,见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莫名的home-coming。”一个朋友说,在听完她的感受之后。
是啊,以前她对这里有很多负面的滤镜,因为是带着和北欧一样的期待来的。所以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喜欢,不适应。而反过来讲,交换生和旅客其实性质是差不多的,她带着旅客的心态去经历北欧,当然也是一切都好。
她不能准确地知道。所以暗自定下明年的目标:去北欧再看一次。所以她要存钱。要踏实地工作,要做一点副业,不要把钱浪费在一些散的东西上面。然后她要去经历更多的国家,以旅客的身份,而扎根在她的故乡。
开始理解E不想要长久的关系,不想要婚姻。将两个人无期限地捆绑在一起本来就是设计出来的一件事。好像为了保持成长路径基本一致,双方都会有些妥协。但人在任何阶段,都有放开了生长的自由和可能性。但她也不想要过于浅薄和短暂的关系,不够认识一个人。
出于这个原因纠缠了E这么久,是她不对。她以为谁都可以,就像落在Fredrik面前一样,落在谁面前都可以。可有的人就是一见如故,而其他人怎么勉强都不行。她以为是在跟对方博弈,到最后发现原来是在跟自己下棋。就快解开了。
回到成都后的那几天,这个城市正经历强降温。晚上睡觉需要盖厚被子了,通勤路上呢子大衣也穿得住。从阳光明媚的天气回到阴雨中,多少在心情上会有一些落差。不过无论是对Fredrik还是对E,感觉都在变得整洁而可收纳。
现在每天确定的事情是:早上醒来和晚上睡觉时,都会有毛绒绒的小猫蜷在她的床上;床单和被套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和图案,并且可以按照她的心情更换;每天到公司后的一杯咖啡和奶酪培根面包作为早餐;认真上班,从固定的流程和内容中偶尔设计一些创新的元素。
不会崩溃,不会迷恋,在按照她设想的节奏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