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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情不似多情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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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风萧瑟的清晨,忽然听得,远处有车声辘辘和锣鼓喧嚣。
原来是自京城来报喜讯的,表哥金榜题名,高中了探花。
我真的等到了这一日,他却没有衣锦还乡。
在热闹的人群中,唯独不见他年轻英俊的身影。
“云天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喜极而泣的姑妈,替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探花郎被曹相国招为女婿了!”报信的人说。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将我硬生生劈成两半,身子摇摇欲坠。
亏得一旁的奶妈扶住了我。
父亲、姑妈自是喜上加喜,喜不自胜,而我却堕入了黑暗阴沉的地狱。
我缠绵病榻一月有余,以为自己会死,像我那薄命的娘。
然而,奶妈不肯,日日在床前侍候,衣不解带。
我病好了,她却倒下了。
奶妈临终时,两眼望着我,充满深深的忧虑与不舍。
我重重跪倒,前额击地有声,血和着泪水一起淌下。
她紧握我的手,要求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
我答应了她,因为我的命是她救的。
葬了奶妈,我偷偷找到二哥柳文龙,央求他带我去京城。
在同父异母的兄弟当中,他算是待我最好的。
但他明显不解,道:“私订终身,本就有违伦礼。事已至此,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无论如何,我要见表哥一面!”
我要当面问他,违背曾经的盟誓,究竟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隐情?
二哥不再反对,只是一声轻叹。他在我身上,分明看到了柳家人的执拗。
“哀莫大于心死,见一面也好。”
我一身粗衣短褂的男装打扮,混在柳家贩运丝绸的商队里,随着他们往北而去。
一路车马劳顿,到达京城时,已是初冬时节。
二哥忙着联系城中的买家,将我一人撂在客栈中。
我问客栈的老板娘:“请问,去相国府怎么走?”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风骚女人,详细指点给我。
末了,她在我脸上捏一把,笑着说:“瞧这脸皮嫩的,都可以掐出水来。世上有你这么俊的男人,还要我们女人作什么?”
原来,她真把我当成男人了。
我没心情和她打情骂俏,道过谢后,出了客栈,迳直往南走。
京城的繁华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街道两旁商铺云集,茶楼、酒肆鳞次栉比,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我久居深闺,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相国府。
望着高墙环绕中的红砖绿瓦、雕梁画栋,我忽然觉得惶惑而胆怯,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一想到表哥就在里面,我硬着头皮,上前扣了两下门环。
沉重的大门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仆探出头来,问:“你找谁?”
“请问孟云天在吗?”
那老仆诧异地望着我:“你是谁?找我们姑爷什么事?”
“我姓柳,是从扬州来的,麻烦您帮我通报一声。”
他用更加诧异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大病初愈,又经过一路折腾,自然形容憔悴、苍白瘦削。他见我这副寒伧模样,没好气地说:“姑爷不在家,陪小姐上香去了!”说罢,就要关门。
我连忙用身子抵在门口,近乎哀求地说:“这位大爷,请您行行好,让我进去等他!”
“你真不知天高地厚,相国府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老仆颇为不耐地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不死心,拼命地敲着门,但任凭我怎么敲,那两扇大门就是不开。
站在相国府的大门旁,我执意不肯离开。
自从死里逃生,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表哥!
为了这个念头,我万里迢迢,千辛万苦地寻到京城。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呕吐、晕眩,一一忍受,只求见到表哥!而现在,我和他只有一墙之隔了,又怎么会轻易离开?
小巷转角处,一辆金碧雕饰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相国府门口。
尔后,珠帘掀起,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自车上下来,转身对轿内说:“娘子,到家了!”
那嗓音温雅、低沉,是如此熟悉!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名气质高雅、衣饰华丽的女子扶着他的手,款款而出。
我有一种一瞬间停止呼吸的感觉,她眉目如画,巧笑嫣然,仿若艳丽雍容的牡丹。
国色天香,应该是用来形容她的吧?
“娘子,”那个低沉的声音问,“刚才在水月庵,你抽了支什么签?”
“当然是上上签。解签的师太说,抽得此签的人福禄双全,有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那个声音不胜欣喜:“谢谢娘子!”
“这是签上说的,你谢我作什么?”那女子娇嗔道。
“没有娘子,又哪有我孟云天的今日?”
那个声音充满深情与感恩,让人心恻恻然。
两人相依相偎,言笑宴宴地走向相国府。我上前一步,从檐下的阴影中走出,低唤:“表哥!”
男子闻言一怔,缓缓回过头来,是了,是他!依旧俊逸的五官,依旧黑亮的眼瞳,只是那往日白皙的皮肤,在这一刻宛如死灰。
他瞪着我,像瞪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般,许久发不出声来。
“表哥,我是盈盈,你不认得我了吗?”
那个女子非常惊讶,戒备地盯着我:“相公,他是谁?”
呆若木鸡的表哥回过神,对他娘子说:“我不认识他,八成是个装疯卖傻的叫花子。”
“叫花子?”那女子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掩住鼻子,“那还不打发他走?”
孟云天把脸转向我,正色道:“你快走!这里是相国府,容不得你胡闹。喏,我这儿有一些碎银子,你拿着它,回家去吧!”
他掏出几两碎银,塞在我衣袖里,便拉了他的娘子,急匆匆地敲门。
那两扇大门开了,又重重地关上。
我还站在原地,绝望地盯着紧闭的大门,一步也迈不开。
良久,我才慢慢地转过身,脚步是失去控制的零乱,整个人恍若游魂。
冬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刺骨的冷风迎面吹来,令人窒息。
一片干枯的叶子,在风中挣扎、飘荡,落在我的脚下。
变了心的人,随风而逝的情感,正如这风中的落叶,又有谁握得住,挽得回?
我也希望自己是一片枯叶,一阵风吹来,随意揉搓,就碎成了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仍有思想,仍有意识,我知道要回到客栈去但,我仍有思想,仍有意识,我知道要回到客栈去。二哥找不到我,这会儿一定等得心焦。
我飘飘忽忽地走着,走过了无数的街道和小巷。
终于,看到那家客栈了,我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骗了我……”
然后,我瘫软在地,完全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