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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爱与伤害的边界 ...

  •   孟灾没有立刻离开医院。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握着母亲那只骨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直到她哭累了,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变得绵长而疲惫。护士进来换药,他点点头,起身,轻轻抽出有些麻木的手,走到窗边。
      窗外,雨已经停了。天空是一种被洗刷过的、灰蒙蒙的白。楼下花园里,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慢慢地散步,家属推着轮椅,护工在低声交谈。世界在照常运转,带着一种与病房里的生死悲欢格格不入的日常感。
      他站了很久,久到双腿发僵,才缓缓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沉睡的、眉头紧锁的母亲。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看起来苍老而脆弱,与记忆中那个歇斯底里、用言语和暴力划开一切的形象,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恨吗?
      似乎不恨了。当一个人被还原成一个被病症折磨的、可怜的灵魂时,恨意失去了具体的对象。但爱呢?孟灾问自己。他看着她,心里只有一片被狂风暴雨席卷过后的、荒芜的废墟,和一种深深的疲惫。他想不起上一次感受到纯粹、温暖、不带恐惧的母爱,是什么时候了。或许,从未有过。
      他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他走到缴费处,默默地用自己攒下的、原本打算买钢琴的钱,预存了下一阶段的治疗费。然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没有解释,没有抱怨,只是简单、平静地陈述了病情、治疗方案和费用,然后说:“……医生说,配合治疗,预后会好很多。我会定期来看她。爸,你自己也保重。”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压抑的、沉痛到极致的叹息:“……知道了。钱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孟灾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理解并不等同于治愈。理解只是把一把淬毒的匕首,从“她恨我、要毁了我”的误解中拔出来,转而看清了它真实的形态,那是母亲在自身痛苦的泥沼中绝望挥舞时,无意中刺伤他的凶器。伤口依然在流血,疼痛依然真实。只是现在,他知道了这疼痛的源头并非恶意,而是一个溺水者无意识的扑打。
      这并没有让疼痛减轻分毫,反而增添了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你无法去恨一个病人,但你被伤害的事实,同样无法抹去。
      他走出住院大楼,不知何时出现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然后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花坛边,静静等着他的余逝。他手里拿着一瓶水,没有过来,也没有问,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像一口深潭,能容纳他所有的惊涛骇浪。
      孟灾走过去,脚步有些虚浮。余逝把水递给他,等他拧开,喝了几口,才低声问:“还好吗?”
      孟灾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不好,很不好,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但好像,也没有更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刚刚经历的一切面前都苍白无力。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看着自己沾了点灰尘的鞋尖,声音沙哑:“她说……她不是恨。她是怕。怕我们不要她。”
      余逝沉默了一会儿,说:“嗯。”
      就这么一个字。没有评价,没有安慰,只是承认了这个事实的存在。
      两人并肩慢慢往校外走。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孟灾需要时间去消化,去理清心里那片狼藉。而余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走,用肩膀挨着他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孟灾才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声音轻得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余逝:“那我……该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了。可我也没办法……真的丢下她不管。”
      余逝也抬起头,看着同一片天空。夕阳的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没有看孟灾,只是缓缓地说:“你可以的。”
      孟灾转头看他。
      余逝也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笃定。
      “你可以爱她,”余逝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因为她是你的妈妈,因为她生病了,很痛苦,你希望她好起来。这是爱。”
      他顿了顿,继续说,声音很稳:“但你也必须远离她的伤害。在她病情不稳定、会说伤人的话、会做让你痛苦的事情时,远离她,保护你自己。这不是不孝,不是心狠,这是……对自己的负责。”
      他看着孟灾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去:“这两件事,不矛盾。爱一个人,和不让这个人伤害你,是可以同时做到的。只是……很难。”
      孟灾怔怔地看着他。这些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心中混乱的、纠缠不清的毛线团。爱,和远离伤害。可以同时存在。不必非此即彼,不必在“彻底原谅、回到过去”和“决绝离开、永不相见”之间做选择。
      还有第三条路。一条艰难、痛苦、需要不断划清界限又不断重新建立连接的路。一条与疾病共存,而非与母亲为敌的路。
      “我……我不知道怎么做。”孟灾诚实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无助。划清界限?怎么划?多远是安全距离?关怀的“度”在哪里?他毫无头绪。
      “慢慢来。”余逝说,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每次只做眼前能做的事。比如,定期去医院看她,但时间不要太长,在她开始情绪激动前离开。关心她的治疗和身体,但不卷入她对你父亲、或者对过去的抱怨。在她状态好的时候,说说话;在她状态不好的时候,保持沉默,或者暂时离开。记得,你的情绪稳定,你的生活正常,对她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安慰。”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声音更轻了一些:“就像……我知道打雷会让你想起不好的事,但我不会强迫你站在雷雨里,也不会假装雷不存在。我会陪着你,在安全的地方,直到雨停。对你妈妈,也是一样。你在安全的地方,看着她,陪她治疗,等她……雨停。”
      孟灾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却又奇异地安定下来。他看着余逝,这个同样在暴风雨中长大,却努力为自己、也为他撑起一把伞的少年,眼眶微微发热。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份酸涩压下去,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决心。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余逝微凉的手。余逝的手指回握了他,力度坚定。
      从那天起,孟灾开始践行这条“第三条路”。
      他每周固定时间去一次医院,带上水果,或者一本轻松的杂志。他坐在母亲床边,听她说治疗的情况,听她抱怨医院的饭菜,偶尔,也听她小心翼翼地、不再歇斯底里地提起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往事。他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不评判,不深入,在她情绪开始起伏时,便看看手表,温和而坚定地说:“妈,我待会儿还有事,下周再来看你。”
      他不再试图去“纠正”母亲的记忆,不再为父亲辩解,也不再为过去的伤害寻求一个道歉或解释。他开始明白,有些伤口,追问原因只会撕裂得更开;有些过往,在疾病的滤镜下早已面目全非。他要做的,不是修复历史,而是管理当下。
      他也学会了在母亲打出那种充满控制欲、或者暗藏指责的电话时,平静地告诉她:“妈,我现在有点忙,晚点再说。”然后挂断。一开始,母亲会因此更激动,打电话来质问、哭诉。孟灾会等铃声响几次,然后接起,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重复:“我在忙,真的不方便。你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几次之后,母亲似乎明白了这条新界限的存在,虽然不情愿,但逐渐不再频繁地越界。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次划清界限,内心都会涌起巨大的愧疚和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她是我妈,她生病了,我怎么能这样?”尤其是当母亲在电话那头哭泣,或者用那种虚弱、无助的语气说“你是不是也不要妈妈了”时,孟灾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稳住声音,说出那句“没有,但我现在真的有事”。
      每当这种时候,余逝总是在他身边。有时是默默递上一杯温水,有时是用力握一下他的手,有时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他很少说“你做得对”之类的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重复那句最初的话,像一句咒语,一个锚点:
      “你可以爱她,又远离她的伤害。这不矛盾。”
      这句话,孟灾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成千上万遍。在愧疚吞噬他的时候,在愤怒涌起的时候,在疲惫不堪的时候。它像一道堤坝,帮他挡住了情绪的洪水,让他在爱与自我保护之间,找到那条艰难的、但必须走下去的平衡木。
      他不再将母亲的病情好坏,与自己是否“足够好”、“足够孝顺”捆绑在一起。他开始明白,母亲的康复之路漫长而反复,他能做的,是提供稳定的、有限的支持,而不是把自己也献祭出去,成为另一个病人。
      他也开始更清晰地看见父亲。那个同样在婚姻泥沼中挣扎、最终选择逃离的男人,身上背负的,或许不只是冷漠和失职,还有漫长岁月里的无力、挫败,以及最终为了保护自己而选择的离开。孟灾依然无法完全认同父亲的处理方式,但恨意淡了,多了一份复杂的唏嘘。
      家的概念,在孟灾心里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个必须圆满、温暖、其乐融融的固定场所。它变成了一种流动的、有条件的情感连接。和母亲,是在病房里短暂的、有界限的陪伴;和父亲,是电话里简短的、关于近况和母亲病情的交流;而真正的、能让他卸下所有防备、感受到“回巢”般安心的地方,是那间狭窄的宿舍,是余逝身边,是外公那间总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屋。
      他失去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完整的“家”,却也在破碎的废墟上,笨拙地、缓慢地,构建着属于自己的、新的情感秩序。这条路上布满荆棘,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愧疚和痛苦,但至少,他不再被过去的幽灵拖拽着坠向深渊。他学会了在爱的同时,牢牢地、温柔地,握紧属于自己的救生索。
      而余逝,就是那条救生索的另一端,沉默而坚定,始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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