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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新校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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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惭愧。
卡安入学半个学期有余,其实对学院各种规章制度的了解还不如涅汶多。他得承认高中生帮了个大忙,用那番胡扯自顾自理顺逻辑,还正巧能给听众的心里埋下种子。
申请成为向导确有私心,但……他可不接受“霸占他人名额”的指控——这名额岂止不抢手,直到第一次截止还有半数空余。卡安昨晚收到学分警告邮件后才慢悠悠点进官网,学生会一看到他发送申请,便不管不顾地求他一定别放鸽子,就当互相帮助。
在山环,大家都很忙。忙着学业,忙着玩乐,唯独不能忙着看孩子。到头来,今早集合时往周围一看,报名成为向导的,也就只有瞄准学生会席位的活动家,热衷公益的善良人士,还有卡安这样学分不足志愿来补的逃课专家。
至于潜入“机密区”……他确实是打算借机来塞穆伊工作的实验楼看看,但徽章并非必需,他随时可以来去自如(非法)。秦萨瓦尔的反应则是意外之喜,他不由得庆幸,涅汶恰好有张不把门的嘴。
思路是最重要的。中介曾经点着他的脑壳,刻下这句“箴言”,它在此后将近十年里成为他做事的第一准则。现在,不用他开口,秦萨瓦尔已经开始有思路了,何乐而不为呢?
那边,涅汶正由秦萨瓦尔带领着,走在莱迪兹研究所对外开放的历史陈列馆中。原本只有夏令营学生才能通过申请进来看看,但今天,掌管着钥匙的秦老师正好被他们遇到,沾了光。
“哇哦……”涅汶趴在玻璃展柜前,“这就是,巨神之卵。太浪漫了……”
他的面前,一枚约两个人头大小,光洁、沉静的长椭圆,被陈列于天鹅绒与丝绸的包裹中。下方铭牌的编号,写着“001”。
“我们至今为止唯一发掘到的诺凯里昂巢穴,原初母神之拥。从其中完整解离出的第一枚卵,就是祂。”秦萨瓦尔带上些真心的笑意,曾几何时她也这样纯粹地憧憬着那些遗落的文明,巨神的残骸。
高中生恨不得把眼球塞进去,仅剩的理智叫他不用皮肤碰脏玻璃罩,而是克制地停留在一厘米外。“祂还活着吗?”
“新手都会这样想,我也努力尝试过。”秦萨瓦尔的课程很受欢迎,她讲课的语气平稳入耳,而且观念新潮,在此时也体现在涅汶身上。他完全成了秦老师的小跟班,嗯嗯点着头,吸取那些他已经在各种资料文献中浏览过的知识。
“但是很遗憾,尽管物质被沼泽所保存,但祂们的韵律已经飘远了。人类现有的深空耳廓,早已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韵律?”涅汶实在是一个极好的捧哏。他甚至都不问“深空耳廓”是什么,完全配合着课程的节奏。
“一种原初振动生发而成的语言。或者说,音乐。人类自启航以来用了三百年,才下定决心舍弃曾经割裂我们的语言之隔。在当时,联合议会争论不休,世界语、重新编纂的统合语,甚至手语,没人能决心舍弃自己的根系,也不认同曾经的敌人将统一的思想安插在自己身上。”
“嗯嗯!”涅汶奉上感慨。
秦萨瓦尔大概已经喜欢上这个暂时的学生,她悠扬,略微低沉的声音继续讲述历史馆中已成定局的文字:“这时,有人提出,我们何不看看神话传说,探寻那些失落魔法的奥秘。教育的足迹无法遍及广大的疆土,同声传译终究会在极端环境下失效,内置芯片?智能体曾经用它给我们上了一课。而灵魂的共鸣可以让孩童拾起文明的火种,在宇宙任何一个角落继续我们的故事。这就是——”
“听韵者计划!”涅汶激动抢答,“后世编译者工程的起源,赘生帝国的立国之本!天啊,莫非那边的展柜就是……”
他在原地像小泰迪一样蹦跳,秦萨瓦尔点头允诺,他就径直冲向最里侧的展柜。其中,血迹斑斑早已沉淀为深褐的淤痕,遒劲字体在金属板上镌刻了开启一切进化与纷争的钥匙:
接触、固定、融合。
在外人看来,只是普通的三个词语。但涅汶已经激动得快要昏迷,不顾大小地叫卡安来给他按人中。卡安正想事呢,下手失了轻重,掐出一块淤青。涅汶也不在意,顶着“胡子”跑到展柜前,入定了。
秦萨瓦尔像刚溜过十条狗一样,鬓发松散,来到卡安跟前:“他的确是,热情似火啊。是吧?”
“我听说学院以前最喜欢收他这种学生,现在不了?”卡安明白她的心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他在面试之前的环节就被刷掉了,”秦萨瓦尔重新梳好头发,“不过时代确实变了。现在面试也会警惕这样的孩子,狂热是很危险的。”
卡安沉吟片刻,总结道:“也就是说,无论如何,他都离梦想中的学府很远?即使他有能力?”
“最近几年,我们这个学科的确更重视……性格问题。”
“你看这样如何,”卡安指着自己的见习生徽章,“您收我当学生,名义上我帮您做事,他帮我做事。中间商不赚差价。”
“我们还不需要一个未成年人来打杂。”秦萨瓦尔表情分明是在说,“高中生那点本事管什么用”“想潜入你也找个好点的理由吧”和“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但成熟的社会性让她找到了简明扼要的托词:“不现实。”
“也是,”卡安从善如流,把话题引回涅汶身上,“我们是邻居,他同期偷偷给我打过电话,希望我多关照。能直接和您交流是莫大的荣幸,一时激动,是我欠考虑了。原谅我的唐突,秦老师。”
“不用说得这么重,”秦萨瓦尔对另一种迹象很感兴趣,“能得到同期暗地里的关照,至少说明他人品还不错。这样的孩子不来山环也是件好事。”
卡安抬起眼睛,瞥了眼不知在文物前体悟什么真理的高中生,放轻声音:“连您也这么说……”
“怎么了?”
“莱迪兹教授的研究所,大家都知道它有多古怪,”卡安咬着嘴唇,吐露自己的担忧,“一周前我……我的室友,被叫走了。之后一直联系不上他。”
秦萨瓦尔手指一颤,下巴发紧,谨慎地保持沉默。她从外围问起:“你室友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你找找,不过最近我很少带新人,不太熟悉。”
卡安很惊喜,急切地转过身来:“塞穆伊,塞穆伊·梵。他是少年班出身,已经在研究所工作七年了,不算新人,您认识他吗?虽然以前他也经常加班,但每天都会尽力回信。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我发的消息他一直没读,电话也打不通。”
他拿出终端,通讯界面上,正是秦萨瓦尔噩梦中时常出现的那张脸。她与他不常交流,但同时,她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聊天室里,左侧最后的留言是:“要进项目了,稍后联系,晚饭不用等我。照顾好自己。【绒毛海龙晚安】”
这让她模糊地想起那人温吞的性格。曾经在某个深夜,大个子把温热的咖啡分到每个人手上。纳比·莱迪兹那个小伥鬼嘻嘻哈哈地约实验后的聚餐,老莱迪兹则故作亲昵地揽住大个子的肩膀,说:“为了你的梦想,再坚持一下。”
她退后在最末尾,看着研究员们在仪器前就位。“净室”下沉,防护罩对侧的空间纵向伸展至两倍、更加开阔,无影炽灯惨白。老莱迪兹戴着麦克风,宣布:前期准备验证完成,受验体指数达标,开启最终阶段。
大个子最后和纳比说了几句话,坦然地躺倒,等着被剖开。从那之后,秦萨瓦尔就只记得他作为实验体的样子了。
没有人格、愈发沉默,不再对任何手段提出意见,到最后也没有人想听到他说话。
而这样的实验体,在莱迪兹研究所之外,依然像个人一样好好活着,还保持着恋爱的机能。她从来不知道。
“秦老师?”
回过神来,另外两人关切地看着她。
涅汶似乎觉得自己有错,捏紧嘴巴,也不吵吵着继续参观,频繁用余光看脸色。卡安依然亮着终端屏幕,秦萨瓦尔注意到那种静默再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她做出此生第二英明的决断。
“我看到过,他茶歇时总是等着某个人的信息,原来是你。”秦萨瓦尔尽力把从前眼角余光偶然扫到的塞穆伊翻出来,再把所有查看终端的动作和眼前人联系起来。这种说辞对彼此牵挂的人来说,确实很有效果。卡安的脸一下子红了,涅汶贱兮兮地噘嘴,悄咪把头凑过来,看他的表情。
嗖——高中生被划过鼻尖的风惊吓,差点向后跌倒。卡安收回手,抹了把脸:“那您……应该是认识他咯?他现在怎么样,我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他以前从来没有失联这么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和你提过,自己做什么项目吗?”
“聊到过一点……”青年迟疑,小心观察她的表情变化,“据说业务繁重,而且很危险。所以他不同意我申请做莱迪兹研究所的学员。”
“这么说,你现在还没有指导老师?”
“嗯。”
秦萨瓦尔有些惊讶。她没有指明,青年不像通常的见习生那样,执着于“被良家认养”这一终极目标,并且厌恶与基因项目有勾结。她问:“为什么?老莱迪兹风评很差,你不害怕吗?”
青年目光灼灼,理所当然地回答:“能和他在一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