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数》西风暖暖

2、第 2 章

　　现实世界的T大，陈暮云和苏念锦依旧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个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一个在校园里忙碌穿梭，彼此的面容在对方的世界里都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然而，在虚拟世界那个名为“言叶之庭”的角落，一场始于陌生、臻于共鸣的对话，正悄然编织着命运的丝线，并在现实的罅隙中，投下微妙的光影。

　　那是一个普通的、有些烦闷的周三深夜。陈暮云刚结束一场队内训练，肌肉的酸胀和某种难以言说的孤寂感让他无法入睡。他鬼使神差地登录了几乎快要遗忘的“言叶之庭”，漫无目的地浏览着。一篇关于“孤独是否具有实体”的短评吸引了他的目光。文笔细腻，观点独特，带着一种与他心境奇妙的契合。
　　评论区的ID是——我的树洞。
　　他沉吟片刻，指尖在键盘上敲下：
　　云深不知处：“孤独或许没有实体，但它有重量。像一件浸透了水的棉衣，穿在身上，沉在心里。”
　　他并未期待回复。然而，几分钟后，提示音轻响。
　　我的树洞：“比喻精妙。但它也会蒸发，在遇到理解的阳光时。”
　　就这样，一次不期而遇的对话，开启了两个孤独频率的搜寻与对接。
　　最初的交流是零散的，像夜空中偶尔划过的流星。他们讨论人生，分享音乐，偶尔触及内心稍纵即逝的情绪。陈暮云发现，在这个匿名的空间里，他可以将现实中被“篮球明星”光环所掩盖的、那个敏感而喜欢沉思的自己，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一次周五的对话尾声，苏念锦（我的树洞）无意中提到：
　　我的树洞：“明天周六，估计又要被室友拉去逛街了。（叹气）”
　　陈暮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复：
　　云深不知处：“周六晚上，这里通常很安静。适合…蒸发孤独。”
　　发送出去后，他才感到一丝唐突的懊恼。
　　然而，下一个周六的晚上八点，当他带着一丝不确定登录时，赫然看到“我的树洞”头像亮着。
　　我的树洞:“嗨，蒸发孤独的人，你来了。”
　　云深不知处:“（微笑）嗯，逃离了喧嚣。”
　　没有明确的约定，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从那个周六夜晚开始，悄然生根。此后的每一个周六晚上八点，成了他们雷打不动的“线上之约”。他会推掉不必要的聚餐，她会婉拒室友的电影邀请。这个世界，仿佛单独为他们辟出了一方安静的时空。

　　我的树洞：“如果未来可以选择，你想做什么？我猜…和篮球有关？”
　　云深不知处：“很多人这么猜。但其实，我不想做球员，冲击力太短。我想做一名篮球裁判，在场上奔跑，洞察一切，维持比赛的纯粹和公平。（停顿）是不是有点意外？”
　　我的树洞：“不！很有趣！裁判是秩序的守护者，需要极高的专注和公正。这很像你。（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那我呢？你猜我想做什么？”
　　云深不知处：“作家。或者…编辑？你的文字有力量，能安抚人心。”
　　我的树洞：“（惊讶）一半对一半错！我想考研，学策展。我想成为一名策展人，不是自己创作，而是像一个导演，将不同的作品（故事）编织成一个能与人对话的展览空间。让沉默的文物和艺术品，讲述它们的光阴。”
　　云深不知处：“…很棒。让时光发声，这比写作更契合你。”
　　他看着屏幕，心里泛起微澜。他打篮球，她却看到了他对“秩序”和“纯粹”的内在追求。她想做策展，他立刻理解了其中“编织”与“对话”的本质。这种被瞬间读懂的感觉，像一道暖流，熨帖着他从未示人的角落。
　　某次，他们聊起了“红颜知己”。
　　云深不知处：“你觉得，红颜知己和情人，区别在哪里？”
　　我的树洞：“我想…情人是□□的吸引，是炽热的、想要占有彼此的火焰。而红颜知己（或者蓝颜也一样），是心灵的契合，是安静的、可以相互映照的月光。不炙烤，只照亮。”
　　云深不知处：“深以为然。火焰燃烧终会熄灭，或成灰烬，或灼伤人。而月光，只要抬头，它一直都在。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浪漫，超越了欲望的责任。”
　　我的树洞：“责任？这个词很重。”
　　云深不知处：“是。所以我不会轻易开始一段感情，除非确信自己能负起那份责任，不让她失望，不让她在火焰熄灭后感到寒冷。”
　　苏念锦看着这行字，心头莫名一动。现实中，她从未听过一个男生如此郑重地谈论“责任”。网络那端的“云深”，形象愈发清晰而独特。
　　话题深入到童年。
　　我的树洞：“我最怕的估计就是蚂蝗。记得有一次去河边玩，看到一个金黄色肉墩墩的不明生物，一度开心以为抓到了泥鳅，拿到手里发现是蚂蝗。从此心里留下了阴影，以至于都不敢靠近河边”
　　云深不知处：“以后我陪你去！”
　　念锦的心暖了以下，她还从没有感到这么直接的温暖。
　　云深不知处：“我怕的东西可能比较奇怪…我怕田鼠！”
　　我的树洞：“？？？为什么？”
　　云深不知处：“小时候在乡下，跟大孩子去田里玩，他们抓了田鼠，烤了…逼我吃。那味道和场景，成了我的童年阴影。现在看到毛茸茸的小东西窜过去，还会心里咯噔一下。”
　　他分享着这略带尴尬的往事，心里却奇异地放松温暖。在她面前，他似乎无需任何伪装，连最幼稚的恐惧都可以坦然暴露。
　　我的树洞：“（发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可怜的娃。”
　　云深不知处：“（大笑）这个梗过不去了是吗？”
　　玩笑之间，距离再次拉近。
　　然而，虚拟世界的深度共鸣，与现实中的全然陌生，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撕扯感。
　　白天，陈暮云依旧是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焦点，被欢呼和人群包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喧嚣之下，藏着怎样一个渴望安静对话的灵魂。
　　一个周六下午，室友们吆喝着去打球。“暮云，走啊，三对三，缺你不行！”陈暮云心里记挂着晚上的“周六之约”，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借口：“你们去吧，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哟，咱们的铁人也会累？少见啊！”
　　在室友们调侃的目光中，他有些心虚地躺回床上。等到宿舍空无一人，他立刻起身，悄悄溜出了校门，钻进了一家网速尚可的网吧，开了一台最角落的机器。当登录“言叶之庭”，看到那个亮起的头像时，所有的“不仗义”和偷偷摸摸，都化为了值得的期待。
　　慢慢地话题在深入中带上了一丝更私人的试探。
　　云深不知处：“（犹豫了一下）说起来有点冒昧…从小到大，有几个人追过你？”
　　我的树洞：“（似乎愣了一下）四个吧。其实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我长得又不算漂亮，难道是因为我性格好，或者成绩还不错？”
　　云深不知处：“反正，你在我心里，很美。”
　　这句话跳出屏幕，两人都瞬间沉默了。苏念锦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而陈暮云则下意识地握紧了鼠标。
　　我的树洞：“我们…可以一直保持现在这样吗？只在网上。”
　　云深不知处：“我不在乎现实。现实里也有三个女生明确表示过，但我都没感觉。一直没遇到那个…能让我心跳加速的人。”
　　他隐去了现实中那些女生的名字和样貌，包括那个偶尔会让他目光停留的苏念锦。他并未将那个现实中的身影与眼前的“树洞”联系起来。
　　云深不知处：“你心里…有那种，让你想叫他‘哥哥’的人吗？”
　　我的树洞：“（思考片刻）有一个，他也喜欢打篮球。不过现在没什么联系了。”
　　云深不知处：“为什么没联系了？你可以主动联系他啊，或者…表白？”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
　　我的树洞：“为什么一定要表白？随缘吧。喜欢一个人，就必须说出来吗？有些感觉，放在心里，随它去，或许更好。”
　　一阵莫名的失落感掠过陈暮云的心头。但是这句话似乎也是自己的做派。
　　云深不知处：“那…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是不是也会慢慢淡忘我？”
　　我的树洞：“也许吧。（停顿良久）不过，在没有得到别人确切的承诺之前，我不会忘记你。”
　　云深不知处：“就算你以后忘记我，我也不会伤心的。”（言不由衷）
　　我的树洞：你对我是你心甘情愿的吗？
　　云深不知处：“傻丫头。是的。心甘情愿。”
　　这段对话后，网络空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温暖。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知己”的定位上，悄然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类似依恋的色彩。
　　每一个周六的夜晚，是他们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屏幕两端，他们可以尽情挥洒思想，分享最细微的情绪，从严肃的人生探讨到幼稚的互相打趣。每一次对话结束，陈暮云合上电脑，会觉得内心被一种温暖的充实感填满，仿佛进行了一场高质量的精神 Spa。苏念锦则会带着一丝甜蜜的倦意入睡，感觉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完全交付心灵的港湾。
　　然而，白天的现实是另一番景象。对陈暮云而言，篮球场的欢呼、兄弟间的玩闹、课堂上女生投来的目光…所有这些喧嚣，在某个安静的间隙，会突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树洞”，想知道此刻她在做什么，是否也在这片天空下，经历着某些他无法参与的瞬间。这种在热闹人群中的思念，格外清晰。
　　对苏念锦也一样。当她成功策划完一场活动，被朋友们簇拥着庆祝时，心底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遗憾——这份喜悦，无法与那个最懂她的人即时分享。现实的成就，似乎总缺了网络那头一句认可，才显得圆满。
　　有一次，陈暮云在图书馆查阅建筑资料，无意中抬头，看见斜对面的苏念锦正蹙眉思考，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头发。那个小动作，让他心里莫名一动，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另一次，苏念锦路过篮球场，听到陈暮云在和队友争论一个战术配合，他某个特定的语气词和断句方式，让她恍惚了一下，仿佛在“云深”的文字里感受到过类似的逻辑节奏。
　　还有一次，在学校艺术节筹备会上，陈暮云作为体育生代表参与协调，苏念锦是策划。当他们就某个环节达成共识，相视一笑的瞬间，两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超出初次合作该有的默契。但那感觉稍纵即逝，迅速被“不熟”的认知压了下去。
　　这些瞬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一圈涟漪，旋即消失，却在他们各自心里留下了模糊的印记。他们并不知道，那正是灵魂在现实中的微弱回响。
　　寒假来临，校园骤然空荡。
　　第一个周六，陈暮云准时上线，但“我的树洞”头像灰暗。他想，她可能还在回家的路上。
　　第二个周六，头像依旧灰着。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他反复刷新着页面，对着空白的对话框，打了几行字，又删掉。
　　那一周，他过得有些心不在焉，连母亲催促他考虑考研的事情，都让他格外烦躁。（母亲希望他考研，谋个更稳妥的前程，但这并非他心中所愿。）
　　他第三次在周六晚上坐在电脑前，当那个熟悉的头像终于亮起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云深不知处：“你消失了两周。” 他努力让语气显得平静。
　　我的树洞：“家里有点事，没法上网。（发来一个抱歉的表情）你呢？过年还好吗？”
　　云深不知处：“我也一周没上。上周六等了你很久。”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泄露了一丝等待的痕迹。
　　我的树洞：“（沉默片刻）……对不起。下次如果会失约，我一定提前告诉你。”她没有解释家里具体什么事，他也没有追问。但这种“失约”与“等待”，无形中为他们的关系添上了一笔更具分量的牵挂。
　　思念之后，对话变得更加深入。
　　云深不知处：“说起来可能有点早…但我挺喜欢孩子的。觉得家庭应该是很温暖的港湾。”
　　我的树洞：“（微笑）能想象。你看起来会是个…很有责任感的父亲。”
　　他们甚至开始玩一个游戏。
　　我的树洞：“云深，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在现实中相遇，你能在人群里认出我吗？”
　　云深不知处：“能。”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
　　我的树洞：“为什么这么肯定？”
　　云深不知处：“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如果见到，感觉会告诉我答案。””
　　苏念锦看着这行字，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那“独一无二的气息”真的能被感知。她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我能认出他吗？那个怕田鼠、想当裁判、认为爱是责任、喜欢孩子的“云深”……如果他站在面前，我会知道吗？
　　电脑前，陈暮云打出“感觉会告诉我答案”时，耳根也微微泛红。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如此…近乎直白的话。但在“树洞”面前，这些话仿佛自然而然就流淌了出来。
　　窗外，夜色深沉。两个灵魂在网络的海洋中紧紧依偎，他们谈论着最深刻的话题，分享着最隐秘的思绪，心灵契合得如同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另一半拼图。
　　然而，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涉及现实身份的信息。他们满足于这方纯粹的精神净土，却不知，命运早已将两条线缠绕，只待一个转身，便是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