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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暴雨焚情-全文 ...

  •   梅雨季,上海滩大雨滂沱。

      孟云栖站在孟公馆二楼的窗前,视线中,楼下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黑车,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人,打着一把黑伞来到公馆的屋檐下迎接姐姐。

      姐姐的腿脚不便,陈年旧伤让她的右足踝微微跛着,可她依然优雅,一身贴身的旗袍熨帖柔和,只是因父亲葬礼在即,旗袍是前所未有的朴素,乌黑的长卷发在脑后盘得整整齐齐,雨幕中,只有侧脸与细长的腿侧是刺眼的淡白。

      片刻,那辆黑车从雨幕中离开。

      孟云栖手指收紧,方才与姐姐的对话犹然在耳。

      “姐,父亲尸骨未寒,你怎么能接受梁叔的提议!”

      那时姐姐正漫不经心地搽着口脂。她要去约会,和梁叔的儿子。

      她们的父亲是这诺大一个青帮的魁首,梁叔则是元老之一,他看着她们长大,在她们——至少在她眼里,梁叔和她们亲叔叔没区别,梁叔的儿子自然也就是哥哥。

      这个哥哥留学日本刚回来就碰上这种事,结果因为梁叔一句话,眼下竟然要和她姐姐约会。

      “姐!”她怒呵道。

      “又能怎么样呢?”孟云舒还是漫不经心,她抿着嘴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视线滑到她的眼中,莞尔一笑,“云栖,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还是应该向前看,不是么?”

      “我还年轻,你也是,没有梁叔的帮助,青帮可能会四分五裂的。”

      “可……”

      孟云舒笑得更为开怀,用上那种哄小孩子的语气,“放心,只是吃顿饭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我们云栖,又能和他做些什么呢?”

      好似认真地注视着她,可她这番话分明是没有丝毫真心实意的。

      她总是如此,但凡生气就会用这套哄自己开心,小时候如此,长大还是如此。

      “这都什么关头了你还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所以我不就换了身黑色的旗袍,你看好看么?”

      “姐,梁叔他有可能是杀、”

      轰——

      天际落下一道惊雷。

      孟云栖浑身一抖,惊觉回神。

      她放下窗帘来到沙发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枚带有血迹和碎痕的观音玉佩,神色凌厉地摩挲着。

      父亲是遇刺身亡,时间地点是前几天百乐门的宴会。那晚会场只有她们自己人,距离父亲最近的人就是梁叔,事后,她在父亲的遗体下面捡到它,一枚梁叔随身携带的玉佩。

      帮内事务不可能让警方插手,既然如此就只能当面质问,孟云栖打算葬礼最后一天,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拿出,看对方如何应对,也算给父亲一个交代。

      ***

      按旧习,父亲的遗体停灵几日,过些日才下葬,近日公馆人来人往都是给父亲遗体上香上花的宾客,这些宾客孟云栖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她刚从军校毕业,以前姐姐根本不让她接触这些,总说她还小。

      可她总要长大的,没歇一会儿,公馆的女佣又来敲门,说楼下谁谁谁前来拜见,一个还挺响当当的大人物,孟云栖听都没听过,她叹了口气,只得下楼学着寒暄客气那套。

      夜里还得守灵,灵堂办在公馆后院一间单独的小堂里,堂下守了一堆帮内的兄弟,他们面前摆着三四个火盆,火焰仍燃着,那纸钱一张接着一张化为灰烬,一连几天就没灭过,热得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这会儿见她进来,又齐声说要代她,说后面还有好些天,二小姐可别累着了。

      “不必,我来守,你们去歇着吧。”孟云栖懒得再假客气下去,不等他们接话就继续说:“赶紧走,难道我跟我爸说两句话你们也要听着?”

      雨没停,一行人缩着脑袋挡着头,沿着石铺的甬道穿过院子,那头公馆的女佣为他们准备了晚餐,有人大声起来:“怎么没肉啊!”

      “什么日子了,就知道吃肉!”

      “能是什么日子,不就是孟啸天的忌日。”

      “混账东西!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别装了,这里又没别人,咱们都清楚青帮马上就要易主了,那么衷心给谁看呢。”

      餐厅没人说话了。

      他们又一个个低着头。那个年轻的刺头见状站起来,他环顾着身边的所有人,就像孟云栖父亲孟啸天过去做的那样。

      那人叫三儿,是几年前父亲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开始跟梁叔走近,左一口大哥,右一口大哥,把梁叔哄得跟孙子似的。

      三儿说:“按照帮内的规矩,七位元老若死亡,要在其葬礼最后一天选出继任者。”

      “大小姐?呵,她孟云舒不过一个瘸腿的女人,能斗得过我大哥?孟云栖倒是有几分真身手,可她初出茅庐,懂个屁!”

      “说是小姐,其实就是孟啸天养在身边的两只狗,到时大哥拿到牛皮账簿顺利继任,连这宅子都要改姓梁!我吃肉怎么了?”

      那些兄弟脸色发生了变化,左右交头接耳起来。

      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人跟着附和,为了一口肉,一行人分为三派,梁叔一派,她的父亲孟啸天一派,以及沉默一派。

      孟云栖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从餐厅的窗口离开,回到灵堂。

      ***

      孟云舒回来的时候,孟云栖的头发仍旧湿着。

      她跪坐在垫子上,面前一张火盆,手里一叠厚厚的黄表纸,看着她的姐姐,眼中满是嗔怨。

      她姐呢,还是漫不经心,还是熨贴的旗袍,鲜艳的口脂,她将臂间挎包递给灵堂边上的女佣,一跛一跛地走进来,“我们云栖怎么变成落水狗了?”

      来到面前,她抚着她额边湿润的发丝,眼中带笑。

      这么多年,孟云栖仍旧无法面对姐姐已然是个瘸子的事实。

      她避开视线,一股酒味却在这时猝不及防钻入她的鼻腔。那股气味混着姐姐身上的香粉味,显得格外刺鼻。

      她愤怒地抓住她的手,“你喝酒了?”

      “一点点。”她笑靥如花,手腕软软垂在她的手指之间,丝毫不做挣扎,“怎么?云栖吃醋我跟别的男人喝酒?”

      孟云栖加重力道,咬牙切齿,“怎么,你又想说你喜欢我?”

      孟云舒笑而不语,像看着一个发脾气的孩子。

      她们对峙着,孟云栖微微喘着气。是的,她年轻,很年轻很年轻,她的胸口很快涌起一股冲动,她想要豁出去,想说反正父亲已经死了,所以、

      所以……

      她吞咽着口水,良久,听见孟云舒说:“云栖,你弄疼我了呢。”

      孟云栖丧气地甩开她的手。

      她侧回身体不去看她,“姐,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知道你是开玩笑,可这里是父亲的灵堂。”

      孟云舒轻轻哼了一声,她揉着手腕,手腕已经红了一截,伸到她的眼下,从她手中抽走一叠黄表纸。

      “好云栖,你果然最尊敬父亲了。”

      这话真奇怪,孟云栖皱眉,“你难道不尊敬?”

      她像是觉得可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了。也许曾经我是尊敬他的。”

      一瞬间,孟云栖像是被点燃,她陡然站起来,火盆哐当摔了一下,没翻,火星和灰烬飘起来,“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父亲生前是一副面孔,死后又是另一副面孔!姐,为什么连你也这么虚伪?”

      孟云舒静静地仰面看着她,静静地微笑,“云栖,有些事你不懂,也不需要懂,你只需要知道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就可以了。”

      “是么?”孟云栖觉得可笑,“姐,我们什么样的未来需要你和另一个男人约会来获得?”

      孟云舒不生气,她又露出那种面对小孩子的笑容,“云栖啊云栖,你果然还只是小孩子,看待问题的眼光太过肤浅了。”

      她熟练地揉开黄纸,三张一折扔进火里。

      草草烧完,她站起来,“今晚你守灵是么?姐姐有些累了,就先去休息了。”

      临走前,视线在她的脖子上停留,神色黯了黯,适才走入夜色之中。

      孟云栖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那里带着一条怀表项链,曾经孟云舒送给她的礼物。

      ***

      隔天,孟云舒又跟着梁叔的儿子去约会,说是看电影。

      孟云栖熬了两个通宵,刚要回屋躺下,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又来到窗边往下看。

      雨仍下着,朦胧中,孟云舒正也看着她。她的站姿更狼狈了,车边拄着手杖抬起脸,表情被雨水模糊成一片影子。

      那个什么鬼的梁叔儿子口型模糊地对孟云舒说了什么,孟云舒微微一笑再次上车。

      孟云栖躺回床上,她将风扇开到最大,轰轰,轰轰。

      这回,孟云舒好歹赶在天黑之前回来。孟云栖刚睡醒,下楼,就看见她姐召集了一伙人说要请大家吃饭,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云栖不懂人情世故,大家别介意。又说本来应该由我给大家包个红包的,你看我这临时都没准备。

      三儿那伙人笑着说这是哪里的话,大家都是自家人,可眼中分明存着一股怨恨。

      一行人簇拥着孟云舒来到餐厅,先上酒,大家边喝边聊。梁叔他儿子停好了车也赶过来,路过时,还冲站在楼梯口的她打招呼。

      孟云栖没动身。

      她发现餐厅里都是那天晚上起哄说要吃肉的人,一张张面孔看向她,眼中透着贪婪的凶光,而她姐坐在其中,竟然怡然自得。

      孟云栖觉得她姐越来越陌生,就算恨父亲好了,可人都已经死了,都说人死债消,她还想怎么样?难道说这些年的养育就不算是恩情了?

      “就别喊云栖了,云栖还要守灵呢。”她姐笑着对男人说。

      “是啊,二小姐最崇拜老大了。”

      孟云栖默不做声离开,来到灵堂,一如往常面对着火堆烧纸。

      远处餐厅传来熟悉的欢声笑语,那些所谓的兄弟似乎正在起哄她姐和梁叔的儿子。

      喝了酒,大伙的面具逐渐戴不住了,不知道是三儿还是谁,说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虽然大哥死了,但只要嫁给咱们大公子,您还是咱们大小姐,所以您看这个牛皮账簿差不多就交了罢,别让大伙儿难做。她姐也笑起来,丝毫不觉得被冒犯。

      ***

      火焰在孟云栖的眼底跳跃,在盛夏的雨声里呼呼作响,蝉鸣,蝉鸣,淅淅沥沥。

      似乎十五年前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这样淅淅沥沥的一个夜晚,不知道是炸弹还是什么,突然之间落在了她所居住的居民楼上。

      雨下着,火也没停,她和孟云栖是唯二两个幸存者,年幼的她对此没什么记忆,只记得孟云舒的怀抱很温暖,她抱着她,两个人蹲在角落望天黑又望天亮,周围人来人往,直到一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在她们面前驻足……

      三儿其实说得没错,她和姐姐确实只是父亲养在身边的狗,被父亲接走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们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和各种各样的孩子挤在地下室。那时孟啸天还不是青帮的当家人,并不住公馆,而是一栋两层小洋楼。那楼房有些旧了,潮湿发霉的气味孟云栖永远也不会忘记。

      直到后来一场宴会,大火带走了其他孩子以及当时青帮老大的生命,她们才终于成为人。

      差不多是八年前的事情,她和孟云舒搬进这座重新翻修的漂亮公馆,自此受到孟啸天明目张胆的关爱与疼爱,就如同亲生的女儿一般。

      项链就是孟云舒在那天送给她的,怀表精致小巧,里面贴着她和她姐姐的合照。

      也是那天,孟云舒变了。她不再表露悲伤或者凝重的一面,好像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孟家真正的千金大小姐,总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一副游戏人间的做派。

      孟云栖忽然感到痛恨,她一把扯下脖子上的怀表,死死攥在掌心,只一秒,朝着雨水狠狠扔出去。

      一声脆响,好像什么东西碎了。

      孟云栖心里跟着咯噔一下,又奋不顾身跑进雨里。

      雨越下越大,火焰却不曾停下。

      世上真的能有一场大火在雨水中存续么?往后许多年,孟云栖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会不会当年的一切只是她的幻想?不然为什么姐姐好像从来没有那段记忆一样。

      指尖触碰怀表的一瞬间,孟云栖停住动作,她感觉有一片热意在她的脸颊上燃烧,如同十五年前那天晚上。

      破碎的声音还在继续,火舌从公馆的窗户里蹿出来。

      那不是姐姐和那伙人说笑的灯火,而是火焰的光芒……

      ***

      公馆着火了。

      孟云栖从后院井里往身上泼了一桶水,进入公馆,昔日熟悉的一切正在燃烧。墙上她们和父亲的合照,以及梁叔的、青帮其余人等的相框,在火舍的缭绕下犹如人间恶魔。穿过大堂来到餐厅,大部分的兄弟已经倒下,他们趴在桌上,跟睡着没什么两样。

      一片混乱中,唯有孟云舒和三儿还在斗争。

      三儿一脚踩在孟云舒那只受伤的右足踝上,目眦尽裂:“大小姐,您八年前那把火可是差点烧死了我呢。”

      孟云舒咬紧牙关,冷汗不住往下淌。孟云舒腿脚不好,身体也不好,这些年孟啸天从未教过她如何与人搏斗,何况眼下与男子交战,根本没有反手之力。

      三儿颇为得意,神色似癫似狂:“还要继续装无辜么?孟啸天曾给我看过一份关于您的秘密文件,里面记录着您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让我看着您,说虽然您帮他夺得魁首之位,但只怕他日还要死在您的手里,没想到一语成谶。”

      “大小姐,我们来做个了结吧,就像八年前一样。”

      他从一旁抓起一个空酒瓶,用力砸碎,握着瓶嘴高高举起。

      玻璃破碎的边缘在火焰中折射着犹如星辰一般的光芒。

      上海滩并非一直都是下雨的,这里也曾阳光明媚,繁星满天。

      记忆中那些星辰来自她和姐姐生活在孟宅地下室那段时光。无数个深夜,她和姐姐缩在角落里,往着天边小小的窗口数星星。

      “姐姐的脚……还好么?”

      “云栖没事,姐姐就没事。”

      “不要怕,姐姐会保护云栖,不会再让云栖受人欺负。”

      她的语气是那么轻,同时也是那么坚定。

      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那时的地下室就好比斗兽场。为了获得孟啸天的肯定,为了更好的生活,所有的孩子拼了命地想要往上爬。

      地下室的女孩不多,她和孟云舒自然而然成了食物链的最底层。那天她又受欺负了,而姐姐则像往常一样保护了她。

      是的,她是个孩子,她哪里知道原来有些伤口是不会痊愈的,而只会凝结成一个永生的旧疾,每每下雨天就会发作。

      更别提姐姐那时语气中超乎寻常的决心,她丝毫没有察觉异样,就连姐姐的沉默于她而言也只代表着成熟。

      可那时的姐姐才十七,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姐姐总是让她好好读书,好好学习,可是她自己呢,她的成年礼是一场大火,和一个沾满血污的青帮大小姐的身份。

      如今她孟云栖也十七了,她的学习成绩一向很好,最为自豪的格斗术甚至就连男子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一个半路出家的小乞丐。

      利落地解决了三儿之后,孟云栖抱起一旁脱力的姐姐往外跑。

      雨竟然停了,盛夏的夜晚,今夜是难得的凉爽。

      劫后余生,可她的姐姐仍旧没有丝毫应该的紧张与严肃,怀中,她仰望着天空,唇角浅弯,笑谈一般说:“有星星呢。”

      孟云栖原本有一肚子的脾气要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之间也想要笑。

      “是啊。”

      孟云栖扬起笑容,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十五年前那天晚上其实并未下雨,大火燎绕,姐姐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水,抱着年幼的她往楼下跑,汗混着水滴滴答答淌在她的脸上,就像下雨一样。

      ***

      公馆毁了,索性并未波及灵堂。

      两天之后,葬礼照旧举行。

      葬礼上,孟云栖人生第一次穿上了正装。她不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冷静地望着灵堂之下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也望着姐姐。

      姐姐孟云舒还是一袭黑素旗袍,在帮众的注视下,正式从梁叔手中接过象征帮主权柄的牛皮账簿。

      一夕之间,梁叔老了许多,可他不会再有异议,其它剩余的反对声音也随着那场大火一齐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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