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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王妃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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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霄魔尊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固执。
一旦认定了什么,回转便不可能。
云岫跟了他这么多年,看得太明白。赤霄如今新收了个美人入殿侍奉时,云岫以为他暂时不会想到自己,寻了个由头,说是修为到了关隘,需得寻一处清净地闭关几月。
赤霄彼时正把玩着一枚新得的血色骨珠,闻言只随意挥了挥手,算是准了。
魔宫上下皆知,若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自有青玄持令通传,他速回便是。
青玄如今反应,眼下的魔宫,确实没什么值得他非在不可的大事。
他在魔界这么久,屈身于赤霄座下,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如今为了天帝幼子的一线机缘而在此委曲求全。
他绝不可能空手而返。
战场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来。
陈青宵初战告捷,连复三关,捷报传回京都时,满城欢腾。
可随着战线深入漠北,战局开始变得粘稠而胶着。
起初,陈青宵给云岫的信还来得勤,字里行间都是叮嘱和关心,后来,不知是战事吃紧,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信笺来得慢了,间隔越来越长。
那一夜,他并未真正入睡。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入他暂居的静室。
那人动作极轻,落脚无声,显然训练有素。
先是在外间逡巡,继而摸向里间,开始翻找桌案上的卷宗,查看书架,甚至试图撬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暗格。
云岫躺在里间的榻上,直到那黑影的手即将触碰到暗格边缘的机括时,他才极缓地睁开了眼。眼底没有半分睡意。
他用了摄魂之术。
那黑影浑身一震,动作瞬间僵直。
“谁派你来的?”
黑影的嘴唇嚅动着:“五皇子……靖王殿下……”
陈青宵派来的。
云岫忽然想起,徐家的根基,大半就在边境,陈青宵此番出征,粮草辎重、后方联络,恐怕都绕不开徐家的影子。
那么,这个人潜进来翻找……找的是什么?
几乎是瞬间,像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从头顶心直灌到脚底,身份败露了。
陈青宵怀疑的,是徐福云这个壳子。
顶替徐福云,这事儿徐家老爷和夫人是知情的。当初徐福云不愿意嫁给陈青宵,而他,需要一个合理、清白、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凡间身份。
各取所需,本该严丝合缝。
陈青宵又是从哪里察觉的?
外人看陈青宵,是宴席间豪爽不羁的皇家子弟,性格外向,甚至有些大大咧咧。可云岫知道,那副表象底下,藏着一颗何其敏锐缜密的心。
若非抓住了什么确凿的、无法忽视的疑点,他绝不会贸然派人来自己身边刺探。
要舍弃徐福云这个身份吗?
这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意味着他与陈青宵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建立在徐福云基础上的联系,彻底断裂。
他极轻地一挥,那黑衣人出去,走了很久,浑身一颤,眼神里的迷茫迅速褪去,恢复了清明,却带着浓重的困惑,四下张望,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地。
他不敢久留,慌忙转身,脚步凌乱地翻墙离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没过多久,宫中为太后操办寿宴。
虽是战时,一切从简,但该有的仪程和排场还是摆了出来,以示皇帝的孝心。
宴席设在水榭环绕的清凉殿,男女分席而坐,中间只隔着几道垂落的珠帘和袅袅升腾的香雾,隐约能听见对面传来的环佩叮当与低声笑语。
云岫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案几上摆着精致的菜肴,他却没什么胃口。
寻了个间隙,他起身离席,沿着水榭外的回廊慢慢往外走,想寻一处清净地透透气。
夜宫灯在廊下投出摇晃的光晕。
他越走越偏,绕过几丛茂密的湘妃竹,走到一处假山背后。这里背光,只有远处宴会的丝竹声隐隐约约飘过来,显得格外寂静。
他刚停下脚步,便听见假山另一侧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蛇妖的耳目,远比凡人灵敏。
“……老五这次风头出得太盛了,连复三关,军中的威望算是立起来了。你没看见今日宴上,兵部那几个老家伙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况且,他与梁家走得那样近。”这是二皇子的声音。
接着是三皇子,声音更尖细些:“有威望又如何?他再能打,打赢一百场胜仗,父皇也绝不会立他,母族实在太过卑贱,宫里谁不知道?当年不过是个异域舞娘。”
二皇子低笑了一声:“卑贱又如何?史书上,从微末中崛起的帝王,难道还少吗?”
三皇子像是被这句话噎住了,细细思量后:“二哥说的是,可正因如此,才更不能等。但凡……让老五有机会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以他的性子,你觉得,还会有我们兄弟的好日子过吗?”
凡间皇子的争权夺位,兄弟阋墙,明明同出一脉,血脉相连,却往往斗得比仇寇更狠,更你死我活。
三皇子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那就……不能再等了,等他胜仗归来,便是你我失心于父皇之时。”
云岫不知何时从旁边花枝上摘下的一朵半开的浅粉色芍药上,在指尖捻着。听到这句话时,无意识地微微用力。
“咔嚓。”
极轻微的一声,纤细的花茎在他指间断成两截。
他松开手,任由剩下的半截花茎也从指间滑落,转身,如来时一般,沿着原路返回。
香云提着盏风灯,站在回廊拐角的阴影里等着。
见云岫从假山后转出来,她连忙上前几步:“王妃,您去哪了?奴婢找了您好一会儿。”
云岫脚步未停,甚至没多看她一眼:“回去吧。”
香云提着灯,小步跟上。
她察觉出云岫近些时日心情一直不大好,在穿过一道月洞门时,香云说:“王妃……您是不是……想王爷了?”
云岫声音比刚才更淡,更冷:“没有。”
陈青宵的家书,已经停了几个月。
起初是间隔拉长,后来便彻底断了音讯,云岫只能从偶尔来府上拜访的、与军中有些关联的朝臣口中,听到些零碎的消息。
直到前几日,云岫听说说北边战事胶着,陈青宵受了伤,具体如何,却不得而知。
香云私下里劝云岫:“王妃,您就给王爷写封信吧?哪怕……哪怕就问个安也好。”
她看着云岫坐在书案后,对着铺开的雪浪笺,墨研好了,笔也提了起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未落。最终,云岫手腕一松,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被随意扔在一边。
他什么也没写。
更明显的变化发生在府内。
云岫再想出门时,遇到的关照多了起来。
以前他去哪儿,侍卫们只是例行询问,派两个人跟着,并不十分拦阻。
如今却不同了。哪怕是去离王府不过两条街的字画铺子,或是城外的寺庙,侍卫首领都会亲自过来,言辞恭谨,态度却异常坚决,理由无非是近来京中不甚太平,或是王爷有令需确保王妃安全。
这一日,云岫换了身简便的衣裳,说要去西市的墨香斋看看新到的孤本。刚走到二门,便被两名侍卫拦下了。
云岫:“照这个意思,我以后去哪儿,都得先向你们报备了?究竟谁才是主子。”
那为首的侍卫立刻单膝跪地,垂下头,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王妃恕罪,王爷离京前有严令,在他回府之前,为保王妃周全,请您……最好留在府中,不要随意走动,这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云岫站在那儿,他一半身子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陈青宵……等他回来之后呢?是要像对待犯人一样,将他圈禁起来,细细审问?审问他究竟是谁,从何处来,顶替徐福云意欲何为?
徐福云这个身份,彻底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必要了陈青宵已经发现了。
梁松清一走,这偌大的上京城里,便再没有第二个能识破他真身的神仙滞留。
于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属于云岫的本相显露出来,他换上一身夜行黑衣,脸上覆着一张同样黑色的、没有任何纹饰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深潭般沉静的眼睛。
目的地是三皇子府。
高墙深院,守备没有靖王府森严,他避开所有明岗暗哨,如鬼魅般穿过庭院,潜入内书房。
没有翻找多余的物件,一块象征着三皇子身份的羊脂玉佩。玉佩触手温润,雕着精细的蟠龙纹,他将玉佩收入放好。
跳出高墙,云岫回头,看了一眼三皇子府邸沉沉的轮廓。
陈青宵,他在心里极淡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若是看重那点可笑的骨肉亲情,兄弟伦常……那我就帮你最后一把。
替你,先把这层温情脉脉的伪装撕开。
毕竟,你的兄弟要的可是你的命。我让你先一步发作,看清这皇家血脉底下,究竟流淌着怎样粘稠的毒液。
回到靖王府时,丑时已过,万籁俱寂,只有巡夜更夫单调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他指尖凝起一点幽蓝色的、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灵火。火苗极小,却带着一种异样的粘稠感,轻轻飘落在堆满书籍字画。
火舌沿着帐幔、木质家具贪婪地舔舐,发出哔剥的轻响,橙红色的光逐渐照亮了窗棂。
香云是他来到王府后,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丫鬟。
小姑娘心思简单,手脚勤快,这些日子伺候也算尽心。
云岫平日待她不薄,各种赏赐没断过,积攒下来,足够她离开王府后,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或是做点小买卖,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至于她是选择在王府继续待着,还是趁乱离开,都是她自己的命数了。
火势渐起,浓烟开始从门缝窗隙溢出。
云岫站在不远处的廊下阴影里,看着那片自己曾短暂栖身的屋舍被火光吞噬。
那具替代的女尸骨是在前几日乱葬岗寻的。
云岫指尖萦绕着淡淡的清辉,笼罩住那骸骨。一道朦胧的、几乎要消散的女子魂影从白骨上浮现出来,面容模糊,眼神里残留着死前的惊恐与茫然。
“借你尸骨一用,作为交换,我送你入轮回,替你消解部分生前执念与怨气,来世可投个清白安稳的人家。”
那女鬼的魂影颤动了一下,似乎在辨别他话中的真伪。片刻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膝盖,朝着云岫的方向,做了一个跪拜的姿势。
云岫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指尖清辉流转,包裹住那具女骸骨,开始施法。
女鬼的魂影在辉光中渐渐变得安宁、透明,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夜空,朝着轮回的指引而去。
靖王府烧起来的时候,火光映红了小半边上京城的夜空。
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被惊动了,更夫敲着乱梆子,邻近街巷的百姓推开窗,惊慌地探头张望,议论声、跑动声、犬吠声混成一片。
府里的人拼了命地救火。
一桶桶井水被接力传递,泼向那肆意吞吐的火舌,却像是往烧红的铁锅里滴了几滴凉水,滋啦一声冒出白汽,火势非但不见小,反而像是被激怒般,窜得更高,更猛。
那火透着股邪性,水泼上去,只短暂地黑一块,转眼又冒出新的烈焰,死死咬住梁柱、窗棂、一切能燃烧的东西。
香云被人死死拦在远离火场的安全处,她挣扎着,嗓子已经喊劈了,眼泪糊了满脸,混着烟灰,她指着那栋被火焰完全吞噬的、云岫居住的厢房方向,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王妃……王妃还在里面啊!你们快去救人!求求你们,进去救人啊!”
她试图往火里冲,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抱住腰,动弹不得。
侍卫们个个脸上被火烤得通红,汗如雨下。可那火太大了,热浪逼得人无法靠近三丈之内。
香云绝望的哭喊声还没落下。
“轰隆!!”
厢房的屋脊大梁,从中间断裂,裹挟着熊熊燃烧的瓦片、椽子,轰然向内塌陷下去,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猛地向外推开,将最近处的几个救火侍卫都掀得踉跄后退。
几乎无人有生还的可能了。
香云瞳孔骤缩,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往下滑,被婆子们勉强架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往外流,嘴唇颤抖着,翕动了许久,才吐出两个破碎的气音:“王……妃……”
陈青宵最近也不好过。
漠北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比风更打脸的是来自后方朝堂的明枪暗箭。主和派的大臣们雪花似的奏折不断递到御前,咬死了他劳师糜饷、虚报战果。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打到这儿就该见好就收,该议和了。
皇帝的心思开始摇摆,新派来的监军宦官揣着圣意,处处掣肘,几次关键的战机,都被那阉人轻飘飘一句给否了。
陈青宵前些日子在一次突袭中受了伤,不算致命,但人也清减了许多。
这日,他正在军帐中对着沙盘推演,亲兵来报,说是京中来了传令官。
陈青宵心头莫名一跳。他第一反应竟是,云岫……终于肯给他来信了?是质问,是解释,还是别的什么?
尽管心里拧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寒意,他还是立刻让人进来。
帐帘掀开,走进来的官员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陈青宵的目光落在他头上,那里赫然系着一块刺目的白布。
陈青宵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打扮?上京中……谁出了事?”
那官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在粗糙的地面上:“王爷……节哀,靖王府中……前夜突发大火,火势猛烈,王妃……王妃未能逃出,已然……薨了。”
帐中空气骤然凝固。陈青宵站在原地,好像没听懂,又好像每个字都听懂了,却组合不成一句话。
他盯着跪伏在地的官员头顶那块白布,看了好几秒:“你说什么?”
“王爷节哀,王妃的……尸骨已经收敛入殓,陛下……陛下口谕,让王爷务必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陈青宵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抽空了全身力气,往后踉跄了一步,跌坐回身后的椅中。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没有悲痛,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全然空白的茫然。
一直的梁松清闻言也是大惊失色,猛地看向陈青宵。
就在这时,陈青宵像是骤然回魂,几步跨到那官员面前,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他受伤的手臂用力,伤口崩裂的疼痛传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官员惊恐的眼睛:“你在咒谁?!你再敢胡说八道一个字,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将军!冷静点!”梁松清急忙上前,用力按住陈青宵的手臂。
那官员吓得面如土色,闭着眼睛,几乎是哭着重复:“王爷……下官不敢妄言,千真万确……您……节哀啊……王妃……王妃已葬身于火中。”
陈青宵被他这句节哀刺得浑身一颤,攥着衣领的手猛地松开。
那官员跌坐在地,大口喘气。
陈青宵自己则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桌案边缘,案上的笔架、令箭哗啦掉了一地。
梁松清扶住他,才发现陈青宵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陈青宵猛地推开梁松清的手,想说什么,紧接着,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口中猝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浓稠的、温热的液体溅在冰冷的地面,也染红了他自己前襟的衣料,在昏暗的帐内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晃了晃,没有倒下,只是抬手,用袖子狠狠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血迹,又像是透过血迹,看到了上京城中那片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陈青宵想,怎么会死?怎么能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