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殇(已完结)》老历

2、第一章(1)

　　乍起的嘶叫声划过了夜空；但又很快地消失，只剩下了幽黑的苍穹，让人莫名升起了恐惧。几只乌鸦在紫禁城那阴霾的天空中盘旋着，正用自己的声音预示着死神的来临——这里，将有一个人要死！

　　俯视之下，有不少用白帕子围住口鼻的宫女太监们不停地出入于养心殿，脚步急促，毫无章法。

　　同治皇帝躺在明黄色的龙榻上，包裹在他身上的绫罗绸缎由于渗出的脓水而变得肮脏。此时的它们比下等酒馆的碗布还要恶心！

　　载淳皱着眉头，原本白净的脸被无数大大小小的疮痕所占据，就像一张麻饼。

　　他的妾妃们在外面哭着，哭相文雅，她们在这里很多余，既不能进东暖阁也不能进西暖阁——同治不想见她们；而太后又烦她们的哭声！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呆在大殿里哭了。泪不见得有多少，可样子却很悲伤。

　　她们对皇帝毫无感情可言。即便曾经有过，也被漫漫长夜给消磨干净了。恨更是谈不上的。人常说；“爱之深，恨之切。”没有爱，哪来的恨呢？勉强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恐怕也是为自己流的。

　　西暖阁的书房里，是静悄悄的，御医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等候着太后发问。

　　蜡烛上的火苗，微微地跳动着，随时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们化为乌有；也许是因为惧怕，所以它们变得异常敏感，拼命燃烧；可越是这样，它们的生命就越显得短暂。

　　看，又一支蜡烛烧到头了。

　　慈安坐在靠南的炕头上，手不停地拨弄着佛珠。她双眼紧闭，前额微蹙。眼角上的泪滴，像是露珠，令她显得美丽而忧伤。

　　忽然，一个寒噤，有个声音响起来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欺负我……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不懂么？”望过去，是慈禧。

　　跪在最前面御医哆嗦了一下，微直起脊背，眼角偷溜着太后。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这方子，是、是臣等花费了几个昼夜，查遍所有古书……”

　　“胡说！”女人怒吼了一声，把整个西暖阁都震了一震：“这个方子五天前刚刚用过了！”

　　话音一落，太医们的汗毛倏地全竖起来了，冷汗把他们的内衣都给浸透了。

　　“这……这已经是治天花最好的方子了，”他费劲地把口中的唾沫给咽了下去：“如果真如太后所说，五天前皇上已经用过，那么……”

　　“什么？”慈禧怒目，咬着牙。

　　“恕……恕臣直言，皇上可能……可能得的不是……天花。”老太医哆嗦得很厉害了。

　　“张大人！”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御医脱口而出：“不可乱说啊！”

　　“闭嘴！”慈禧叱道。随后，她俯下自己冰冷的双眼，对着那个老头子：“说下去……”

　　这样的眼神，让老太医的心跳几近停止。他的头伏了下去，渗出前额的汗顺着鼻尖落在了地上。

　　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说！”她的眼睛涨出血丝。

　　“臣……臣……前几日翻查医书时……看到有一种病的症状与天花极为相似……”

　　“什……什么病？”她紧紧地盯着他，嘴唇都开始颤抖了。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小得可怜。这幅神态既好像乞求他别再说下去，又似乎很想让他说完。

　　“花……花柳病……”

　　“轰”的一声，慈禧感到自己的脑袋被炸开了。眼前随即出现了一片漆黑。她听说过载淳曾经便装混出过禁城，可她一直不肯相信——他！大清国的九五至尊，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怎么可以……不！这绝不可能！

　　“不……不会……”她摇着头，嘴里嘟囔着。

　　“臣一开始也不相信，”老太医继续说道：“可是细细看，里面的症状几乎与皇上的……一模一样啊！”

　　慈禧瘫坐在椅子上，好象休克了。

　　“退下！”慈安走到她身边，对着太医喊道。

　　“他胡说……不会的……不会的……”她的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神志不甚清楚。
　　大约十几秒钟后，她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姐姐，他是在你身边长大的，你是最了解他的，对不对？”

　　慈安点点头，用手绢帮她擦去了泪水，却忘了自己此时也是满含热泪。

　　“我们含辛茹苦地把他带大，”慈禧呆呆地看着一只铜鹤：“他不可能那样作践自己……”

　　“是……是……”

　　“先帝那么疼他，他怎么能够……”

　　她的话未说完，对面的暖阁里传来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慈禧几乎是从炕上跳起来，奔向了东暖阁，她已经顾不得什么太后威仪了。

　　可是儿子一见到她，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随即把眼睛给闭上了。

　　“怎么了？怎么了？”慈斯好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的神情，一个劲地问，活像个疯子。
　　在问第三个“怎么了”的时候，屋内出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温柔的声音——是慈安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像一阵风似的吹到了载淳的耳边。

　　“额娘！”他唤了一声，目光越过了慈禧，手也跟着伸了出去。

　　他的举动，让冷峻，无情的灵魂再度在慈禧身上复活了。仇恨的神色毫无掩饰地在她的脸上燃烧了起来。

　　慈安注意到了，脚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可是他竟要坐起来；不得以，慈安凑了上去。慈禧只得站起，让位给她。慈安感到了不可言喻的寒冷。她知道此时慈禧正用多么可怕的眼神盯着自己。

　　“皇上现在想吃什么？皇额娘叫御膳房做。”她眼中含着泪，但笑仍挂在嘴角。

　　载淳摇摇头，他没有一点食欲。
　　“您都在这里呆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额娘不累，一点都不，额娘就在这里陪着你……”

　　“您这几日去储秀宫了吗？皇后……她怎么样了？”

　　这也许就是他最想知道的。可是慈安并没有回答。
　　倒是慈禧说了话；她走到儿子的床边，用眼角瞥着他，轻蔑地说：“她啊——好得很被绫罗绸缎包着，胭脂香粉浸着，活得滋润着呢……”

　　“我要见皇后！”载淳盯着帐帏，语气冷淡。

　　他的话，让慈禧的心口撕裂了；她的脸色愈加的无情了，简直就像块石像。

　　“不行！”她拒绝了。

　　这在载淳的意料之中，所以问的时候并没有带什么感情。然而，他既然会问，就多少带了点希望。当希望破灭的时候，自然会有怒气。

　　“妹妹，”慈安转向身，想打个圆场：“就让他们夫妻见一面吧，说不准……”

　　“不行！”慈禧断然道，可看到是慈安，又马上缓和了：“现在皇上病重，还需要静
　　养。更何况皇后现在身怀六甲，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慈安无语，因为她的话确有道理。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慈禧，站了起来，跟皇帝道别时话中有着劝慰，“皇后过几日就来看你”便是重点。她晓得载淳现在心中最牵挂的是什么……可是自己除了这些单纯的谎话之外，不剩什么了。
　　而且，她也清楚如果自己再不和慈禧一同离开的话。载淳一定会把他的生母给赶出去的。

　　看着慈安要离开，载淳有点发懵了，他只希望一个人从这间屋子里消失。而慈安——应当留下来！
　　他看着她，不舍和依赖显露无遗。然而，慈安的脸已经转开了。

　　“额娘！”载淳想挽留住她，可是传来的却是慈禧的声音。

　　“皇上还有什么事？”

　　慈禧以为他在叫自己，心中的喜悦刚刚在她的唇边荡起就消失了。

　　“没什么，您走吧。”

　　儿子冰冷的语气毫不客气地在她的心上剜了一刀，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