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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正月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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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五年,正月初一。
洛阳城在竹节的爆裂声中苏醒。
连日的寒气终于在元日这天被阳光刺破些许。
街道上车马络绎,多是赶往各处府邸拜贺的车驾。
袁珩在“噼啪”声中睁开眼。
小石端着铜盆推门进来:“公子醒了?府里各处都在爆竿驱祟呢。”
新裁的衣裳搭在屏风上,是绛红色的锦缎曲裾,领缘与袖口用金线绣着云纹。
袁珩系上玄色腰带,悬好玉佩,穿戴整齐。
前庭已然聚了不少人。
今日是长公子袁基领着几位小辈出门拜贺。
袁基穿着一身玄端礼服立在阶前,身姿笔挺。
袁术在他身侧踱步,锦衣上的绣纹在晨光里闪烁。
旁支子弟陆续聚来,按着长幼亲疏站定,低声交谈声着。
“时辰到了,准备启程。”袁基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私语戛然而止。
车马碾过晨雾中的街巷。
路旁的人家门前堆着昨夜燃尽的竹节残骸,空气里还留着烟火气。
偶有早起的孩童从巷口跑过,穿着崭新的袄子,笑声脆生生的。
尚书令乔玄府邸门前已排起车马。
袁珩随着众人递上名刺贺礼。
门房引他们入前厅。
袁珩立在袁基身后几步,目光扫过厅堂。
厅里已然聚了十余位宾客,大多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也有几位太学博士。
炭火烧得旺,暖意裹着熏香,在宽敞的厅堂里缓缓流动。
众人各自寻了位置坐下,低声交谈着,偶尔有人起身向后来者拱手致意,一派年节里该有的和煦。
茶汤换过一轮时,内堂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乔玄出来了。
厅中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贺:“乔公,岁首吉庆。”
乔玄拱手回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诸君同庆。”
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扫过,与几位年长的官员多寒暄了几句,问起家中安好,又关切了几句朝中老臣的身体。
言辞恳切,丝毫没有尚书令的架子。
轮到袁基上前。
乔玄的视线掠过袁基身后时,却微微一顿。
那少年身着绛红曲裾,颜色本是年节里最常见的喜庆,穿在他身上却无半分浮艳,只将身形衬得修颀如竹,面如瑶璧,莹润生辉。眸光清亮澄明,默然立于欢闹之侧,不趋不拒,不浮不扬,清辉暗涌,别有一种温润风雅,让人见之忘俗。
乔玄与袁基的寒暄并未因此打断。
乔玄依照礼数,对袁基和煦道:“士纪近日辛劳。年节得以稍歇,亦是应当。”
袁基躬身应答,言辞得体。
乔玄颔首,目光却已自然地再次落回那红衣少年身上,仿佛只是随意一问:“这位少年郎,仪表清峻,气度沉静,倒是少见。不知是府上哪位子弟?”
袁基侧身,温言介绍:“回乔公,此乃晚辈堂弟,名珩。去岁不幸染恙,今已大安,方入太学不久。”
“哦?”乔玄的目光在袁珩面上细细掠过,片刻后,他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些许真切的和煦,“原来如此。观其神完气足,眸光清正,非但病愈,更是心志已坚。少年人经此一砺,而能有此沉潜之气,大善。”
乔玄略顿了顿,语气转为长辈对晚辈寻常的关切与勉励:“既入太学,便当珍惜光阴,石经在侧,名师在畔,正是砥砺学问的好时候。日后若有寸进,便是家门之幸,亦不负此番康健新生。”
这番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周围几人耳中。
几位原本并未过多留意这位少年的官员,此刻也不由得多看了袁珩一眼。
袁珩适时上前半步,向乔玄深深一揖:“晚辈袁珩,谢乔公勉励。定当谨记教诲,用心向学。”
乔玄不再多言,只温和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而与其他宾客叙话。
从乔府告辞出来,日头渐升。
马车转向杨彪府上。
弘农杨氏作为与袁氏累世通婚的姻亲,又同属“四世三公”之列,往来更为密切。
杨彪之妻正是袁氏女。
与乔府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相比,杨府门前显得清静不少,但门庭气象同样恢弘。
无需通传,门房见是袁家车马,便熟络地笑着引路。
杨彪闻讯已至前庭阶下。
他比袁逢年纪稍轻,面容儒雅,未穿官服,只一袭家常的深色裘袍。
“士纪来了。”杨彪自然地执了袁基的手,目光随即扫过后面的袁珩,微微颔首,“都进来吧,外头冷。”
厅内暖意融融,裹着淡淡的书卷气和茶香。
两家的姻亲之谊让寒暄少了官场虚礼,多是家常。
杨彪问了袁绍在汝南的近况,又随口提起袁基在任上的几桩琐事,言辞间多是关切与提点。
袁珩安静地随在众人之后,目光掠过厅堂。
西窗下的长案上,摊着未合拢的竹简;凭几旁的地席上,还摆着一局未收的残棋,黑白子错落。
杨彪与袁基说话间,目光不经意般再次落向袁珩,温言道:“珩儿的气色,看来真是大好了。年轻人身子康健最要紧。”
“谢杨世叔挂心,已无碍了。”袁珩躬身答道。
杨彪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却转向一旁侍立的管事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便有仆役悄声摆上食案。
虽是年节,菜色却并不浮夸,几样时令菜蔬,几道炖得酥烂的肉,并一瓮热汤饼。
“既来了,便用了午食再去。”杨彪语气自然,如同招待自家子侄,“年节里各处奔波,饿着可不行。”
众人称谢落座。
席间杨彪与袁基的谈话也愈发随意,从朝中几位老臣的近况,到洛阳今冬的情况,再至经学中的某句注解,氛围松快。
袁珩安静用餐,耳中听着这些看似琐碎却透着实情的交谈。
饭毕又饮了一盏消食的熟茶,袁基见时辰不早,方再次起身告辞。
杨彪也不多留,亲自送至二门,临别时对袁珩温言道:“身子既好了,便常来走动。”
马车驶离杨府,车厢内仍残留着方才暖阁中饭菜与茶汤的温香气息。
袁基靠坐在厢壁上,略显倦色地揉了揉眉心,随即看向车中几位堂弟,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兄长的温和笑意:
“正经拜贺算是过了。时辰尚早,平乐观今日有宫中百戏,颇为热闹。你们若想去瞧瞧,便同去便是,只是莫要过于喧哗,散了早些归家。”
袁基这话主要是对袁术及几位年幼堂弟所说,目光却也扫过了袁珩,微微颔首,似在询问他的意向。
袁术早已等得有些不耐,闻言立刻露出喜色。
袁珩心中亦是一动,恭敬应道:“谢兄长。”
袁基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吩咐驭夫转向平乐观方向。
袁珩靠回车窗边,先前在杨府用饭时的松弛感尚未散去,此刻又添了几分隐隐的期待。
平乐观前已是人声鼎沸。
高台彩绸装点,台下观棚鳞次栉比,各府家眷、年轻子弟、乃至寻常的洛阳百姓,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袁珩刚下马车,便听见有人唤他。
循声望去,只见钟繇和几位太学同窗已在西侧一处观棚下朝他挥手。
袁珩唇角微扬,对袁基略一示意,便朝那边走去。
“袁兄可算到了!”一个来自青州的同窗笑道,“元常兄方才还说你定被家中拜贺绊住,怕是赶不上开场了。”
钟繇将怀里揣着的果脯包打开,分与众人,接口道:“真是不能背后语人,才刚说到你,你就来了。”
说罢将一枚杏脯递给袁珩,“尝尝,家中自制,甜而不腻,正好佐戏。”
袁珩接过道谢,在铺了毡垫的席位上坐下。
此处视角颇佳,正对高台中央,左右又都是相熟的同窗,气氛顿时不同。
几位同窗正在争论今日会有什么新奇的百戏节目,是“东海黄公”的幻术,还是“总会仙倡”的歌舞。
正说笑间,台上一声震耳欲聋的鼓响,压过了所有嘈杂。
百戏开场了。
披甲戴胄、面涂彩绘的“象人”手持木质斧钺,呼啸着搏斗冲杀,模拟战阵之势,动作刚猛,吼声震天。
几个年轻同窗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低声叫好。
然后是轻柔的丝竹声响起,数位身着彩衣的舞伎翩然而上,足踏盘鼓,长袖曼舞,宛若流风回雪,与方才的刚猛形成鲜明对比。
“缘竿!是缘竿!”有人低呼。
只见一精瘦汉子攀上数丈高的长竿,在顶端做着种种惊险的动作,时而单足独立,时而倒悬空中,引得台下惊呼连连,掌声雷动。
弄丸、跳剑、走索……节目纷呈,令人应接不暇。
钟繇看得专注,却不忘点评,他凑近袁珩些许,低声道,“这盘鼓舞,进退有度,节奏分明,暗合礼乐节拍。难怪蔡郎中常言,乐与政通。”
袁珩点头,目光却也被台上一个表演“胸突铦锋”的力士吸引。
那力士筋肉虬结,运气开声,将尖锐的矛尖抵于咽喉胸腹,竟能使之弯曲而肌肤不伤。
正说着,一阵异域风情的胡乐响起,几位碧眼高鼻的幻人登场,表演着眩目的戏法,瞬间将气氛推向最高潮。
观众屏息凝神,待看到被“分解”的人复又完好站起,顿时爆发出海啸般的喝彩与惊叹。
就在这片几乎要掀翻观棚顶盖的热闹中,袁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两侧那些装饰更为华贵的官家观棚。
袁珩看见了被一群锦衣子弟簇拥着,正抚掌大笑的袁术;也看见了稍远处,袁基与几位年龄相仿的官员同坐,姿态闲适地观看,偶尔交谈几句。
袁珩的视线掠过几处,在斜前方一座观棚稍作停留。
那里,曹操正侧身与身旁一位气度沉凝的中年文士说着什么,似乎察觉到目光,他倏然转头,精准地捕捉到了袁珩的视线。
曹操先是微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袁珩亦举杯遥遥一敬。
“袁兄认得曹北部尉?”钟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问。
“有过一面之缘。”袁珩收回视线道,“行事雷厉风行,令人印象深刻。”
钟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追问。
此时台上又换了节目,喧天的锣鼓与欢快的乐声再次将所有人卷入节日最后的狂欢浪潮之中。
袁珩放松身体,靠着背后的栏杆,让自己沉浸在这震耳欲聋的热闹里。
回到袁府时,暮色已合。
阿大立在檐下,见他归来,抱拳行礼:“公子。”
他换了身干净硬挺的葛布短褐,头发也仔细束过,虽依旧难掩粗豪之气,却显得整齐精神。
小石从屋里迎出,脸上带笑:“公子可算回来了!阿大今日念叨了好几回呢。”
屋内炭火烧得正暖。
案上已摆好晚膳,并非府中大厨房统一派送的份例,而是一鼎热气腾腾的羊羹,旁边配着麦饼和几样清爽腌菜,香气扑鼻。
小石有些不好意思:“是阿大……他今日得了公子赏的节钱,跑去东市买的羊腿,又求了后厨的刘婶帮忙炖上。”
阿大黝黑的脸上泛起暗红,搓着手讷讷道:“俺……俺看公子上午出门辛苦,就、就胡乱张罗……公子莫怪俺多事。”
袁珩心头一暖,摆手笑道:“怎会怪你?这羹香得很。”
袁珩坐下,示意两人也坐,“一起用些。”
小石和阿大这才拘谨地在下首坐了。
三人围着一鼎热羹,话虽不多,气氛却松弛温馨。
阿大吃得狼吞虎咽,小石不时给他添汤,小声提醒“慢些”。
袁珩慢慢吃着,看着眼前两人——一个憨直忠勇,一个机灵贴心,是他穿越以来,最先握住的一点真实温度。
用过膳,小石收拾碗盏,阿大习惯性地要去院中忙活,却被袁珩叫住了。
“阿大,且慢,过来坐。”袁珩走到书案旁,看着阿大,问道,“你我主仆相伴也有些时日了,只知你叫阿大。这‘阿大’想必不是本名,你可还记得自己原本的姓名?家乡何处?”
阿大闻言,魁梧的身躯明显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近乎茫然的暗淡。
阿大站在原地,眉头紧锁,仿佛在浑浊的记忆深处费力打捞着什么,半晌才低声道:
“回公子……俺、俺只模糊记得,家好像在很北的边郡,风沙大。姓……好像是王?又或许不是……记不真了。只晓得爹娘和村里人都唤俺‘阿大’,因俺是家里头一个娃。后来……闹了灾,天很冷很冷,然后……好像有胡人的马蹄声,黑压压地冲过来,到处是喊声、火光……爹娘死死拉着俺跑,不知跑了多久,再后来……手就松了。等俺醒过来,已经在不认识的地方,被人用草绳拴着,在集市上……‘阿大’就成了俺的名,也成了俺的姓。”
阿大的声音干涩,磕磕绊绊,却将那些破碎的画面勾勒出来。
小石听得屏住了呼吸,眼里满是同情。
袁珩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沉默了片刻。
灯火在阿大质朴而悲伤的脸上跳跃。
袁珩缓缓开口,问道:“阿大,我且问你,你可喜欢‘阿大’这个名字?平日里,旁人这般唤你,你心中是何感受?”
阿大愣了一下。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低声道:“回公子……名、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么……‘阿大’……挺好的,大家都这么叫,俺……俺也听惯了。”
袁珩将他这份细微的黯然看在眼里。
袁珩沉默片刻,灯火在他沉静的眸中跳动。
再开口时,声音比方才更加清晰与确定:“习惯,不意味着它就足够好,更不意味着它就配得上你。”
袁珩看着阿大的眼睛,缓缓道,“‘阿大’是血脉相连的印记,当永记于心。”
袁珩话锋微转,多了几分郑重:“但好男儿当有堂堂之名,以载志,以立身。你既然记得本姓为王,今日我便为你立下这个‘王’字,重续门楣。”
袁珩略一思忖,目光沉静地落在阿大身上:“你性情刚直,体魄雄健,有古拙坚实之风。‘桓’者,威武挺拔之貌,亦喻栋梁之材。便名‘王桓’。愿你如巨木扎根,屹立不移。”
“表字‘靖远’。”袁珩继续道,“靖,取其平定、安宁之意;远,既是你的来处,亦寄望你的将来。愿你有朝一日,不止护一人周全,更能平定祸乱,望远守疆,成一番安远定远的功业。”
“王……桓……王桓……靖远……”阿大,不,王桓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王桓反复念了几遍。
忽然间,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眼眶迅速涨红,浑身绷紧的肌肉都在轻微颤抖,他猛地退后一步,单膝跪地,哽咽的声音从喉间迸发:
“王桓……谢公子。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阿大,只有公子麾下王桓王靖远。”
“靖远请起。”袁珩用力将他扶起,“靖远,今日赠名,并非仅仅给你一个称呼。更是因为,我信你并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袁府偏院,也绝非我们久居之地。”
王桓和小石都抬起头,专注地望向他。
袁珩的目光却透过了眼前的灯火,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你们也当有所察觉,如今这世道,表面看似太平,实则边疆不宁,民生多艰。洛阳城内高门宴饮,平乐观前百戏喧天,可这繁华之下,根基已然松动。”
袁珩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我袁珩既来此一世,便不甘心只做一个富贵闲人,随波逐流。”
袁珩看向王桓:“靖远,我看重你的,不止是这一身力气,更是你这份赤诚与朴实。来日若真到了新的天地,我需要的不只是一个护卫,更是一个能独当一面,替我镇守一方的伙伴。所以,你现在就要开始学习,学认字,学道理。”
又看向小石:“还有你,小石。你心思细腻,处事周全,日后也当有更重要的事务托付于你。”
袁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两人心上:“眼下我们仍需慢慢来,积蓄力量。但不会太久——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届时,我们定会有一番新天地。”
王桓听得胸膛起伏,他再次抱拳,斩钉截铁道:“王桓明白了。公子所指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桓亦不辞。定不负公子厚望与‘靖远’之志!”
小石也激动地用力点头:“小石虽笨拙,也愿竭尽所能,跟随公子!”
袁珩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温和而笃定的笑意。
袁珩转身,从案上拿起那方早已准备好的木牍和画着简易阵图的麻布。
“好。那便从眼前这一步开始。”袁珩将木牍递给王桓,“今夜,先认识四个字——‘王’、‘桓’、‘靖’、‘远’。小石,你来教他。”
“是,公子!”
灯火摇曳,映着一坐一蹲两个身影。
王桓紧捏着毛笔,无比笨拙却万分认真地,画下了人生中第一道名为“王”的笔画。
袁珩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感慨万千。
窗外,更鼓声遥遥传来,提示着旧岁已去,新岁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