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丨00

168、第 168 章

　　苏泽兰的脚，踏过焦黑的、半掩在荒草中的门槛碎块，落入了院中。

　　就在脚尖触及那片火焰侵蚀的土地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战栗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眼前的破败景象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击碎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无数被鲜血与绝望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咆哮着将他拖入了那片猩红的过往——

　　剧烈的砸门声、凄厉的惨叫和疯狂的嘶吼将他从睡梦中惊醒。昏暗的油灯下，父亲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起，一把抓起墙角的锄头，对母亲嘶哑地低吼：“带着孩子躲起来！走！”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决绝和恐惧，那是苏泽兰从未见过的神情。

　　母亲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几乎是扑到床边，颤抖着将他们兄妹三人摇醒，脸上是全然的、无法掩饰的恐惧。“阿柚！醒醒！”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你是哥哥！看好弟弟妹妹！快！快起来！”

　　最小的妹妹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声音尖锐刺耳。母亲一把将哭得撕心裂肺、路都走不稳的妹妹塞进苏泽兰怀里，又把稍大一点、吓得只会掉眼泪、浑身僵硬的弟弟拉过来，推着他们往后窗的方向。

　　“从……从后窗爬出去！往林子里跑！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出声！”母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屋外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如同鬼魅。惨叫声、狂笑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苏泽兰那时才六岁，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但怀里妹妹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弟弟冰凉颤抖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一股模糊却沉重的责任感压过了恐惧。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哭得几乎脱力的妹妹，另一只手死死拽住弟弟的手腕，踉跄着从低矮的后窗爬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浓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抱着妹妹，拉着弟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拼命朝着母亲指的方向跑。

　　妹妹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响亮的哭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最醒目的靶子，每一声都像锤子砸在苏泽兰的心上。

　　“不能这样……会一起死的……”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他幼小的脑海。他看到一个半塌的柴房角落，有一个倒扣的、空了的巨大米缸，缸口裂开一道缝隙。

　　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一把将弟弟拽到米缸前，几乎是粗暴地将他塞了进去。弟弟惊恐地瞪大眼睛，泪水疯狂涌出，小脸煞白。

　　“躲好！”苏泽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捂住嘴！不许出声！等没声音了再出来！跑！能活一个是一个！听到没有！”

　　弟弟吓得浑身发抖，却用力点头，用两只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呜咽声都强行咽了回去，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苏泽兰最后看了一眼弟弟藏身的方向，那缝隙里弟弟惊恐绝望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他猛地转身，抱着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妹妹，朝着与米缸截然相反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拼命跑去！

　　然而，孩子的脚力终究有限。没跑出多远，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狞笑。“小崽子！往哪跑！”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揪住他的后领，将他狠狠掼倒在地！妹妹从他怀里被粗暴地抢走，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喊。

　　苏泽兰挣扎着抬头，只看到几张扭曲狰狞、沾满血污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如同恶鬼……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暗、潮湿、散发着浓重血腥、粪便和腐烂恶臭的深坑底部。身上剧痛无比，骨头像是散了架。他挣扎着坐起，眼睛在极度的黑暗中努力适应。

　　“妹妹！”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摸索身边。很快，他触碰到一个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他摸索着将妹妹紧紧搂进怀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惊恐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坑底模糊的轮廓——没有弟弟！没有弟弟的身影！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中竟然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几乎让他落泪的窃喜：弟弟或许……或许真的躲过去了！活下去了！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支撑着他几乎崩溃的神经。

　　但这丝微弱的希望很快被接下来的地狱碾得粉碎。

　　坑顶传来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疯狂的笑声。“小崽子们！想活？就吃了它们！”紧接着，无数冰冷滑腻、扭曲蠕动的东西被倾倒下来！毒蛇！蝎子！蜈蚣！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散发着腥臭的蛊虫！它们落在身上、钻进衣服里，带来钻心蚀骨的疼痛和令人作呕的触感！

　　坑里瞬间爆发出其他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哭嚎！妹妹在他怀里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剩下剧烈的抽搐和喘息。

　　没有食物，没有水。饥饿和干渴像两条毒蛇啃噬着内脏。偶尔下雨时，浑浊的雨水会顺着坑壁流下，苏泽兰会不顾一切地用嘴去接，或者用手捧起一点喂给妹妹。更多的时候，坑里其他孩子因为中毒、饥饿或自相残杀而死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妹妹，苏泽兰在绝望中学会了更可怕的事情——他用尖锐的石片，颤抖着划开那些刚刚死去的、尚且温热的尸体，挤出暗红的血液，自己先喝一口，确认没有剧毒后，再小心翼翼地喂给妹妹。那铁锈般的腥味让他无数次呕吐，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咽下。

　　他疯了。他不能死，妹妹更不能死！

　　他每次都抢先抓起那些最可怕、蠕动得最厉害、颜色最鲜艳的虫子塞进自己嘴里！用自己身体去试毒！感受着内脏被撕咬、烧灼、扭曲的剧痛！他会痛得满地打滚，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然后在痛苦稍缓、意识模糊的间隙，他拼命在那些令人作呕的虫蛇堆里翻找，找出那些看起来毒性稍弱、或者半死不活的虫蛇，用尽最后力气碾碎，或者挤出一点汁液，小心翼翼地喂给奄奄一息的妹妹。

　　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坑底几乎成了尸堆。妹妹虚弱得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小脸蜡黄，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苏泽兰就颤抖着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涌出，带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毒的温热液体，他忍着剧痛，将手腕凑到妹妹干裂的唇边。

　　“喝啊……妹妹……喝下去……”他哭着，哀求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感受着生命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妹妹无意识地吮吸着，那微弱的吸吮感是苏泽兰唯一的慰藉。

　　但妹妹终究太小了。她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冷，变僵。最后那点微弱的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苏泽兰抱着妹妹冰冷的小身体，整个人仿佛也死了。巨大的绝望和恨意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他恨！恨那些邪教徒！恨这该死的世道！恨不得爬出去将他们千刀万剐！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头狠狠撞击着滑腻的坑壁！

　　他用尽最后力气，在靠着的那面坑壁上，用石头死死刻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记号。然后，他抱着妹妹，一步一步，在坑底踉跄地走着，丈量着这个绝望的囚笼。从坑壁到中心，每一步，都踏在血污和尸骸之上。

　　最后，坑顶再次传来声音：“听着！坑里的小崽子们！杀了剩下的人！活着的，就能出来！否则，嘿嘿，明天就放毒烟，把你们全熏死！哈哈哈哈”

　　坑底死一般的寂静。然后，是压抑的喘息和如同野兽般低沉的嘶吼。

　　苏泽兰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野兽般的冰冷和杀意。他轻轻放下妹妹冰冷的身体，如同疯魔般扑向了坑里其他仅存的孩子！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用牙齿咬，用指甲抓，用石头砸！为了活下去，为了那渺茫的、或许能出去为妹妹报仇的希望！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疼痛，只剩下杀戮的本能！

　　当他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站在坑底，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时，他几乎也到了极限，身上布满了新的伤口，视线模糊。

　　邪教徒兴奋地将他捞了上去。刺目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他适应光线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旁边还有好几个……同样散发着恶臭的深坑！每一个坑口都围着兴奋的邪教徒，如同看着斗兽场！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原来不止一个……弟弟……弟弟到底在哪里？哪个坑？还是……已经被扔进了某个坑里，早已化作了白骨？

　　他连最后那点微弱的希望，也被彻底碾碎了。世界一片灰暗。

　　邪教徒没有让他死。他们将他和其他坑里零星幸存的孩子带走，关进了更阴森的石牢。每天，他们都被绑在冰冷的石床上，被强行灌下各种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毒药，或者被植入各种蠕动的蛊虫。剧痛席卷全身，五脏六腑仿佛被搅碎、被啃噬！皮肤溃烂流脓，高烧不退，无数次濒临死亡。在他们痛苦到极致、意识模糊时，邪教徒又会用更霸道的药物或蛊虫强行“解毒”，将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来，只是为了进行下一轮更残酷的折磨。如此反复，如同永无止境的炼狱。

　　最终，只有苏泽兰活了下来。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容纳无数剧毒和痛苦的容器，对许多剧毒产生了诡异的抗性，却也留下了无数无法愈合的暗伤和病痛。

　　邪教将他奉为“圣子”，每天将他绑在冰冷的石床上，用特制的银刀割开他的血管，取他蕴含着剧毒和奇异抗性的血液来炼蛊。他们还将新培育出的最阴毒、最凶猛的蛊虫首先种入他的身体试炼……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

　　唯一的支撑，就是那刻入骨髓的恨，和那一点点关于弟弟或许、可能、万一还活着的，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幻想——这幻想如同风中残烛，却支撑着他没有彻底疯掉。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再次打破了这片罪恶之地的死寂。有人攻打了进来！石牢的门被撞开，锁链被砍断。苏泽兰几乎没有思考，凭着求生的本能，拖着残破不堪、几乎只剩骨架的身体，一头撞入混乱的战局！他凭着本能躲避着刀光剑影，拼命向外跑！有多远跑多远！逃离这片地狱！

　　饿了，就从泥地里刨出草根、虫豸、甚至腐烂的动物尸体塞进嘴里；渴了，就喝泥坑里的污水。他像一只肮脏的野狗，在荒野中穿行，伤口感染化脓，高烧让他神志不清，无数次摔倒又爬起。支撑他的，只有“活下去”和“离开这里”的执念。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眼前彻底一黑，栽倒在一条布满碎石的小路上。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又被冰冷的铁链锁住了脚踝，关在一个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破旧木笼里。原来是被路过的人贩子捡到了。

　　因为他形销骨立、满身毒疮疤痕、恶臭难闻，半死不活，根本卖不出去。人贩子嫌他浪费粮食，又怕他身上的毒传染，就把他扔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像对待一件垃圾。鞭打、饥饿、寒冷……他如同在地狱边缘徘徊，几乎只剩下一口气，意识模糊，连恨意都变得微弱。

　　附近城镇的黑市，鱼龙混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药材、牲畜和汗液混合的怪异气味。苏衍师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朴素布衣，眉头紧锁，在一个个摊位前仔细搜寻着。他需要几味极其冷僻、几乎绝迹的药材来配制一种解毒丹，寻常药铺根本找不到，只得来这混乱之地碰碰运气。

　　顾凛昭紧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靠近的人，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将拥挤的人流与苏衍隔开一小段安全的距离。他并不赞同苏衍来这种地方，但深知苏衍材的执着，只能寸步不离地护着。

　　在一个堆满各种干枯草药、动物骨骼和古怪矿石的摊位角落，苏衍的目光忽然被一株其貌不扬、半死不活的灰褐色枯草吸引。他蹲下身，正要仔细辨认，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摊位更深处、更阴暗的角落——

　　那里扔着几个破旧的木笼铁笼，里面蜷缩着几个奄奄一息、面带病容的孩子，显然是等待被低价贩卖的“药奴”或“贱役”。

　　苏衍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了其中一个最破的笼子里。

　　那里面蜷缩着一个孩子，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瘦小得惊人。他浑身布满狰狞的、新旧交叠的脓疮和疤痕，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但最让苏衍瞳孔一缩的是，那孩子裸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些诡异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的青黑色细线，那是极其凶险的蛊毒深入骨髓、并与某种奇异生命力强行融合的迹象！这种状态，按理说早该死上十次不止了！

　　苏衍手中的药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几乎不顾仪态地拨开摊位上杂乱的货物，几步跨到那个破笼子前，蹲下身，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孩子。

　　顾凛昭的眉头立刻皱紧，快步跟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警惕地扫视着摊主和四周，低声道：“苏衍语气带着疑问和提醒.

　　苏衍却恍若未闻，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隔空虚虚拂过那孩子溃烂的伤口和诡异的脉络，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异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医者探究欲：“这……这怎么可能？！经脉尽毁，毒入髓海，生机几乎断绝……竟还能吊着一口气？！这……这是何等诡异？！”

　　摊主是个一脸油滑的中年人，见苏衍对这“废品”感兴趣，立刻凑上来讪笑道：“哎哟，先生好眼力！这小子别看现在这样，命硬得很！怎么折腾都不死！买回去试药最合适不过了！便宜！只要三钱银子！”

　　顾凛昭闻言，眉头皱得更紧，看向那孩子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还是对苏衍安全的担忧：“此地不宜久留。这种来历不明的……”

　　苏衍猛地抬手打断了他，目光从未离开过笼中那具残破的身体，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买！”

　　顾凛昭嘴唇动了动，看着苏衍那专注而执拗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最终将所有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将一小块碎银弹到摊主手里，声音冷冽：“够了吗？打开。”

　　摊主喜出望外，连忙接过银子，嘴里连声道：“够了够了！多谢爷！多谢爷！”忙不迭地用钥匙打开了那把破旧的锁。

　　苏衍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孩子从肮脏的草席上抱了出来。

　　那孩子在他怀里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露出的眼神空洞、死寂，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濒死的警惕，随即又无力地阖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顾凛昭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递了过去，示意苏衍将孩子包上，同时目光更加警惕地扫视四周，低声道：“快走。”

　　走出黑市，苏衍低头看着怀中孩子那张污秽不堪、却隐约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小脸，感受着那微弱却异常顽强的脉搏，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震惊，有怜悯，有对生命的敬畏。

　　顾凛昭沉默地跟在身旁，目光扫过孩子裸露出的、布满恐怖疤痕的手腕，最终只是沉声道：“先回去再说。”他的默许，源于对苏衍绝对的信任，也源于内心深处那一丝未被磨灭的恻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