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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论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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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论剑
金陵的春夜,带着一丝秦淮河氤氲的水汽,浸润着法国梧桐新发的嫩叶。位于颐和路公馆区的一栋西式别墅内,灯火通明,落地窗内人影幢幢,悠扬的钢琴声隐约飘出。
这是金陵大学物理系主任为欢迎几位海外归来的学者举办的学术沙龙,政学两界的名流皆有出席。男士们多是西装革履或长衫挺括,女士们则穿着各色旗袍,珠光宝气,言笑晏晏。空气中混合着雪茄、咖啡和香水的气息。
萧烬渊本不屑于此类场合,但今日到场的一位德国克虏伯公司的代表,涉及一笔他正在筹划的军火采购,他不得不来露个面。他依旧穿着剪裁极佳的深色西装,未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纽扣,与周围一丝不苟的绅士们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自带一种漫不经心的优越感。他端着一杯香槟,靠在角落里,目光淡漠地扫过人群,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巡视领地的猎豹。
他的出现,无疑吸引了全场绝大部分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未婚的女士们,眼神或大胆或羞涩地在他身上流连。但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让无人敢轻易上前搭讪。
沙龙进行到一半,主持人请出了今晚的一位重要嘉宾——刚刚受聘为金陵大学客座教授的沈望舒。
沈望舒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正是萧烬渊在车站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位青年。他站在客厅临时充当讲台的位置,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他有些拘谨,但一开口,谈到他专研的领域,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而明亮,那份拘谨便化作了由内而外的自信。
“……因此,基于当前的固体燃料技术,我认为火箭增程弹药,将是未来远程打击力量发展的关键方向。其突破点,在于燃料配比的能量密度与发动机材料的耐高温性能……”
他的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引用的数据翔实,提出的构想虽然大胆,却建立在严谨的推导之上。不少学者频频点头,露出赞赏的神色。
萧烬渊原本游离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沈望舒身上。他晃动着杯中的香槟,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发现猎物的兴味。
沈望舒讲到关键处,转身在一旁的黑板上写下了一连串复杂的公式,推导火箭的理想速度与燃料质量比的关系。
就在他写下最后一个符号,准备继续阐述时,一个低沉而带着些许慵懒磁性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全场听清,打断了他:
“沈博士的推导很精彩,不过……” 萧烬渊放下酒杯,缓步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你似乎忽略了一个小问题。”
他走到黑板前,离沈望舒只有一步之遥。近距离看,沈望舒更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和近乎完美的容貌带来的冲击力,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萧烬渊并未看他,目光落在黑板的公式上,随手拿起一支粉笔。他修长的手指戴着那副标志性的白手套,与白色的粉笔几乎融为一体。
“你这里,用了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的基本形式,假设喷气速度是恒定的。” 萧烬渊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学术讨论式的冷静,却字字清晰,“但在实际应用中,尤其是在你设想的这种高能燃料环境下,喷管内的气流膨胀过程并非理想等熵,会出现分离和激波,导致实际比冲比你计算的,至少要低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他在沈望舒的公式旁边,迅速写下了几行新的推导,涉及到气体动力学和热力学的更复杂模型,笔迹凌厉而精准。
“所以,” 萧烬渊最后点了一下他写出的结果,转头看向沈望舒,眼神锐利,“你基于此推演的射程上限,恐怕过于乐观了。这不是理论问题,是工程实现上的必然损耗。”
全场寂静。
在场的学者们,有些对军工领域不甚了解,听得云里雾里,但那些懂行的,尤其是几位物理和工程学教授,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个看似纨绔的萧少帅,指出的问题不仅存在,而且一针见血,直击核心!这需要极其扎实的理论功底和对前沿技术的深入了解!
沈望舒愣住了。他并非不知道这些损耗,但在这种宏观介绍的场合,他习惯性地使用了简化模型。他万万没想到,会被一个看起来与学术圈毫不相干、甚至带着几分军阀习气的贵公子当场指出,而且是以如此专业、无法反驳的方式。
一股混合着惊讶、不服与被挑战的兴奋感,瞬间涌上心头。他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不是羞怯,是学术尊严被触及时的应激反应。
“萧先生所言极是。” 沈望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迎上萧烬渊的目光,“简化模型确实存在误差。不过,即便考虑到这些损耗,通过优化喷管设计,例如采用拉瓦尔喷管的改进型,并使用耐高温合金甚至主动冷却技术,依然可以大幅提升效率,将实际比冲维持在一个可观的水平。”
他拿起另一支粉笔,在萧烬渊的公式旁边,也开始快速书写,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他的字迹清秀工整,与萧烬渊的凌厉形成鲜明对比。
“主动冷却?想法不错。” 萧烬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挑衅的弧度,“但沈博士考虑过冷却剂的质量流率对推重比的负面影响吗?以及,在野战环境下,这种精密结构的可靠性和维护成本?”
“任何技术革新都需要代价!不能因噎废食!” 沈望舒立刻反驳,语速加快,“相较于其带来的战略射程优势,这些代价是可以接受的!关键在于材料科学的突破……”
“材料?” 萧烬渊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却带着奇异的磁性,“德国人最新的镍基高温合金,其极限工作温度也远未达到你理想中的数值。沈博士,理论家的浪漫,需要工程师的骨头来支撑。”
“所以就需要我们这样的人去推动骨头生长!而不是固步自封!” 沈望舒彻底忘了场合,也忘了对方的身份,完全沉浸在学术的攻防之中,眼神灼灼发亮。
两人站在黑板前,你一言我一语,粉笔飞扬,公式和草图迅速布满了整块黑板。从燃料化学到空气动力学,从材料科学到加工工艺,争论的范围越来越广,深度也越来越超乎在场大多数人的理解。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挑错与辩解,而是一场真正的高水平智力交锋。两个绝顶聪明的大脑,在同一个领域的不同维度上,激烈地碰撞着。
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那个传说中桀骜不驯的少帅,此刻展现出的渊博学识与敏锐思维;也看着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学者,在受到挑战时爆发出的坚韧与才华。
萧烬渊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专注和争辩而脸颊微红、眼神明亮的青年,心中那点最初的兴味,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欣赏。他很久没有遇到能在专业领域与他如此针锋相对、甚至让他需要集中精神应对的人了。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出乎意料地……不错。
而沈望舒,在最初的震惊和不服之后,也对这位“萧少帅”彻底改观。对方绝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其知识结构之完整、思维之缜密、视野之开阔,远超他见过的许多专业学者。那种基于雄厚资源和实践经验的、近乎冷酷的现实主义视角,恰恰是他这种偏向理论的研究者所欠缺的。
一场沙龙,俨然变成了他们两人的专属辩场。
最终,当两人几乎同时指出对方某个推论中一个极其微小的、关于单位换算的疏忽时(萧烬渊指出了沈望舒的一个,沈望舒几乎同时也发现了萧烬渊之前推导中的一个),他们同时停了下来。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寂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惺惺相惜的张力。
萧烬渊率先打破沉默,他摘下已经被粉笔灰弄脏的白手套,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随意却带着贵公子的派头。他看着沈望舒,琥珀色的眸子里,那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
“沈博士,这里太吵。”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不如,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继续?”
沈望舒看着对方,胸口因刚才激烈的争论微微起伏。他推了推眼镜,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点了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