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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登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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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路上,杨冰沉默无语。
文映轩似有觉察,问: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好?
杨冰干笑:对啊,最好的发小结婚了,以后就不属于我了。可不就是失落么。
文映轩被噎住。
你还挺在乎段阳的嘛。他干巴巴地说。
杨冰奇道:不然呢,我们都认识快二十年了。
文映轩说:就是见证了你最荣耀和最低迷时是吧。
杨冰看着红灯踩住刹车:谈不上。没有什么人生的大起大落。平凡生活罢了。
又说:但生活不就是平平淡淡么。有几个大起大落叱咤风云的。反正不会是我。
他感觉文映轩转头望着自己。
杨冰转了话题:我最近很忙。你那个报道没法技术支持……
文映轩点头:我自己看看。细节不懂问你。
又说:开会说下下个月会上这个专题。
杨冰笑:所以我可以告诉老大不是空头支票了?
嗯,文映轩说,你也确实可以看我所有的画。
杨冰脱口而出:谁稀罕看?你说的我仿佛日思夜想。
说完又有点后悔,自己不是个圆滑的社会人么?为什么这么冲?
文映轩倒是蛮坦然:哎呀,你就当屈尊看看呗。知道对你们过手的那些顶级艺术家大餐来说,我这就是餐后小甜点而已。
他又嘟哝:但我也不是谁都给看的哦。
杨冰哭笑不得。
只要这类瞬间他就拿文映轩毫无办法,文映轩有时候滑溜溜的又甜滋滋的,从当年到现在,他都很少在谁面前一以贯之完整发过脾气。
他看了一下表,晚上六点。深哥因为临时有个饭局所以没留他俩吃晚饭。否则他们现在应该在深哥那个超大餐桌前喝酒。
杨冰说:那,吃个饭?然后去你家看?今天方便吗?
文映轩欣喜地转头对他笑:真的?
好像一个被额外发派糖果的孩子。
杨冰蓦然心里一软。
文映轩家也是复式。
面积应该没有深哥家大,但是客厅屋顶直接到二楼,做了几排长窗,看起来是很不好打扫的恢弘。
窗外树影婆娑,杨冰笑:到底是好楼盘,植物一上来就是参天的体格。
房子的风格说不好,有点美式(此处需要仔细设计),有点精致,但总体竟然是温馨而松弛,浅色的窗帘和桌布,原木色的地板和家具,米色淡绿淡橘交错的墙色,然后——居然还不少毛绒挂件和玩具。
杨冰做策展多年,深知家居布置可以从各个层面反射主人的性格,尤其文映轩这种显而易见不是随随便便乱摆的性格。
他没太好意思四处乱串或者细看,只任由文映轩带他走过顶天立地的衣帽间爬上二楼。
看起来文映轩的卧室和书房都在这层。杨冰想象会有一间画室单独存在,结果并没有,文映轩说:目前为止我想起画画的时候才会在书房摊开架势。
那画呢?杨冰刚想问,眼睛就回答了他自己——
在墙上。
二楼过道处的淡蓝色墙面面积不小,被松松散散填满,书房也有一面墙的画。两间卧室里倒只锦上添花地挂着两三幅。
都是你的?杨冰问。
文映轩说:嗯哼。
杨冰往楼下看去,那里也有三四幅:所以楼下的也是?
文映轩说:是啊,索性都挂自己画的了。
杨冰慢慢端详,挺多。有素描,有水彩,有油画,还有丙烯喷雾上去的。甚至还有钢笔速写。画的内容也很多样,动物、植物、建筑,从杨冰看不清楚的解构图形——这种他真的虽然过手很多但从未真心欣赏过——到比较写实的写生和清新简约的插画风都有。
显然,这不是一朝一夕的积累可以完成,对一个号称志不在做画家的人来说,也应该凝聚罕见的热情。
文映轩说:慢慢就多了,很多画得挺废。也就自己的房子能挂。别的地方都不适合。
杨冰说:风格多样啊,看起来好像什么画种都喜欢。
文映轩笑:不如说是什么画种都不非常擅长。
杨冰懂他的意思,处于朦胧摸索阶段的人,很容易这样,最后大部分会选定一个最顺手的。
杨冰说:挺好。
他一眼喜欢上卧室床对面的那张。
画着从一个窗棱内,看到外面雨夜的枝头,带着水气的月亮。
是油画,应该用了很多功夫,来画暗夜里那种隐隐戳戳的水光和暗影。
他心里暗叹:大概不会有人凭画就能认出和《无题》是一个画手。
再看,觉得,啊,这不就是……
转头文映轩心领神会:对啊,就是楼下的窗户。一个下雨天看到觉得很漂亮就拍下来了。其实是照着那张照片画的。
原来如此。
前前后后看了蛮久,文映轩说:走,我们去楼下坐坐,喝茶。
就在画中的那扇窗边,摆了个小茶几,足够一两个人吃饭的大小,台面上一盏五彩碎水晶拼接灯罩的台灯。
文映轩说: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杨冰说:茶。
文映轩说:什么茶。
杨冰说:你的意思是你什么茶都有。
文映轩说:对,就是这个意思。
杨冰:那就红茶。
文映轩笑着走开:以为你多刁钻的口味。
杨冰撇撇嘴:只是体贴。
他看向窗外,树影婆娑之外是暖黄色的路灯,默默遛狗的行人,蹒跚学步的孩子,对面楼窗户里住户来去的身影。
文映轩说:我最喜欢这扇窗户,其实和那边几扇一模一样,但窗外景观完全不同。这扇有隐私感,所以我经常会在这里用笔记本。
暴殄天物。杨冰笑。
文映轩说:看过欲望都市没。女主的公寓不是有一扇窗户,她经常在那扇窗前写作。苦逼搬砖的时候我也会假装是在这里写作。
杨冰说:不记得,没看过。
文映轩说:骗人。你这种资深影迷。
哦——杨冰想:确实,瞒不过,当年毕竟一起看过那么多电影。
文映轩或许和复式型结构有缘分。他家当年也是一套大复式。比不上别墅那么豪华,但在那个小城市里也算是很新潮的楼盘。
杨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他家,进门后那种冰雪扑面的感觉。
因为墙面是淡蓝色的。非常像冰川的海面。
是的——其实就是《无题》的那个基调。
在十多年前,那个基调的感觉并没有忧郁、寒冷、神秘、萧瑟……
只是很清新,沁人心脾。配着白色的家具,入目就是阳光海滩般的明亮。
去的那天应该是初夏,艳阳压顶,他和文映轩跑得满头大汗进门,所以杨冰对那套房子的第一印象是:好像冰激凌。
他清晰地记得,一个女人,如何从二楼一个拱门——那个门在他感觉里就如雪洞一般——走出来。穿着港台和国外影视里常有的白色居家睡袍,长直发,和文映轩一样白到有点透血管的皮肤,同样酷肖的五官,以及右边颧骨处一块不小但很淡的淤青。
后来杨冰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块胎记。
应该算个面容的瑕疵,但不夸张地说,那个时候杨冰的眼里并没有它的存在。心头只飘过两个字:仙女。
他当时呆了,感觉文映轩在一边捅他:要不要打个招呼,这是我妈。
杨冰赶紧喊:阿姨好。
同时又有点忐忑,觉得是不是该叫老师。他妈妈不是老师么。
对方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向他嫣然一笑。说:小轩的同学吧,那在家里吃个饭。
杨冰还没回答,她就对楼下喊——或者说是温柔地说:阿姨,晚上加两个菜吧!
也真有一个阿姨听见了,从他们进门左手边的厨房里神奇地应声而出,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说:好咧,是小轩的朋友来啦。
阿姨分外慈祥,还给他们马上端了一份甜点,说是自己学着做的双皮奶。
杨冰在掺杂了兴奋与好奇的不安中吃完了甜点,又吃完了晚饭,直到文映轩带他去楼上自己的书房才相对心情平静。
这次登门对杨冰冲击巨大。他从前只听说文映轩的家世挺好。但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于他仿佛一种云泥之别的好。
就像他后来意识到的,是一种与周边几近格格不入的高级、优雅、考究。
杨冰的成长环境里,这些字眼唯有在他亲妈身上些许感受到过,但因为10岁母亲就离开了自己,所以更多是一种掺杂思念与想象的结合。
好在文映轩的房间非常像一个高中男生的住处。或者说用现在的眼光看,文映轩还没有非常完整地长得宛如另外一个阶层。
事实上,杨冰对他房间的记忆并不那么清晰,他记忆最深刻的是他们家二楼有一个奇特的小隔间,原本可能是个二楼的室内花园或别的什么,被装修成了一个小小的起居室。
这个房子里一切都是小小的,有一面小小的窗户,低低悬吊下来的简单的棱形灯,小桌子,背后是顶天立地打造的杂货柜,里面放着文映轩各式各样的私人物品,从动漫海报到手办,从钢琴唱片到颜料画具,从毛绒玩具到球鞋徽章,从盗版DVD碟片到乱七八糟的电影画刊。
杨冰一向对五花八门的储备没有太多兴趣。长大后他可以确定,他应该是比较少有的天生的极简主义者。
但是杨冰当年很喜欢这个塞得满满当当的隔间,除去它日常而精致,体积小于是有一种蜗居感,还因为这个隔间有套迷你的影音设备——杂货柜里贴墙给电视和DVD机留了位置。他们可以就地观看文映轩自己的或者从外面借来的DVD。
那个时候他很喜欢看电影——时至今日依然。
杨冰对外物基本没有什么迷恋,但他的职业让他接触过不胜其数的收藏癖,如今的他可以一眼看出,文映轩和他截然相反。
文映轩现在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应该都是慎重挑选过,就像他当年那个隔间看似随随便便其实细看别有匠心一样。
说来当年有一点一直让他记忆深刻,就是——他家里有很多烛台。
此刻,他坐在这里,望见不远处的沙发旁边的柜子上有个很小的摆件。是个莲花式的香薰台。玻璃的,天青蓝,莲花形状,仔细看有使用过的痕迹。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年那个隔间里的东西。